“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曹七巧,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也说不透。她给我的感觉,像是走在淫雨霏霏的秋天,空气灰暗,路牙子七零八落的样子像是被狗啃过,潮潮的绿苔腻在上边。一只巨手像烂熟的苹果,罩着一股闷气,无边无际伸过来,压在头顶,也压在心上。偶有几丝微光从指缝中泄出,也像是闪烁不定的鬼火,让人分不清是曙光还是黄昏。七巧拖着她尖锐的影子,没于这蒙灰的道路。
“七巧,何以成为七巧?”
七巧最美的模样或许就停留在她跌跌撞撞冲上楼,从窗户中再看一眼她爱过的季泽时。“多少回了,为了要按耐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那可能是她唯一一次为爱冲动。不用像个提线木偶控制自己,不用被世俗的规矩缠住,不用在调情时压抑欲望。但是也是那一次,她主动失掉了爱情。爱一个人就是明明看透了他的坏,明明有按捺不住的恨,却终究离不得。但是她已经不是那个麻油店的巧姐儿,她是姜家的二奶奶,一个担不起情欲,情欲却在内心膨胀;渴求着金钱,金钱却将她埋葬的清醒的疯子。于是,故事在她美到极致,痛到极点时,换了方向。
之前的七巧,泼辣疯癫,不招待见;至此之后的七巧,更像是一个怨妇,不择手段。
她也曾单纯过。单纯的时候,她还在麻油铺子,踩着碎石子街走路,拿着大大小小的铁勺子。一阵风吹过,她做了姨太太,一个没有生命的肉体的夫人。做姨太太,是娘家人给的悲哀;爱上姜季泽,是姜季泽给的悲哀;为了那金钱,是整个姜家给的悲哀。可是,折磨自己的儿女,是她自己将悲哀盛满放进碗里。和儿女单过后,情欲和金钱欲交织着把一家人推向深渊。她发了疯,见不得别人的生活有一丝亮光,从灵魂深处迸出的嫉妒不断地缠绕身边的人。她要让她的孩子和她一样活在没有光的世界。她以“保护”的名义引诱他们吸毒,逼死了儿子两任妻子,用刻薄的谎言打碎女儿的爱情。
她在报复。可是她唯一不该的,是将枷锁套在下一代身上。
那个伴着昏黄月亮的时刻,瘦小苍老的七巧腮上挂着一滴不愿擦干的泪,或许懒怠,或许不愿。七巧仿佛置身于一个个有月亮的场景,看着自己,也在角落里看着同样的亲人,带着黄金的枷锁,一生就这样如电影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