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腊月二十五的下午,在白鹿原上一间祖宅写完了小说的最后一行文字后,陈忠实记录道:自己两眼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陷入了一种无知觉的状态。他坐在小竹凳上一动不动,究竟采取什么姿态默坐的,已经不复记忆了。这部小说成稿之后,《当代》杂志的两名编辑前来拿稿,当时陈忠实都没有实力请他们在外面吃饭,吃的是自己妻子包的饺子。他还清楚地记得馅里有刚采下的韭菜。
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两名编辑在火车上就抢着读这部小说,之后略加删改后刊登在《当代》上,杂志出版的当天,陈忠实从乡下赶往西安的时候就已经没法买到了,杂志被抢购一空,1993年6月,《白鹿原》作为小说正式出版单行本,在这几年的时间里,陈忠实没有为小说做过任何宣传,可是,《白鹿原》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经典的行列,最流行的称赞语是,这是一部“史诗”式的巨作。不管这个称呼是不是合适,但无疑,《白鹿原》是那个时代出现地一部巨作,对从清末到解放初期的关中地区的社会生活的全面的描绘,尤其精彩的是塑造了中国文学史上很少出现的几类人物:以推行“乡约”为人生主旨,整个人格负荷着传统礼教色彩的族长白嘉轩;他的对手,新时代的投机者,奉行“勾践精神”的鹿子霖;还有我行我素,在原上犹如白狼一样行走的黑娃,包括他的妻子,一名依靠本能行事,美艳的田小娥。最后田小娥化为厉鬼报复欺压她的村庄的一笔,恍惚有唐人传奇的感觉。
当年吴天明就找到陈忠实,商量想拍摄电影《白鹿原》,因为各种原因,多年之后,这部电影借导演王全安之手问世,同样是历经磨折,他们选择完成电影的方式,与小说作者陈忠实有一点相通,就是借助几个典型人物塑造了几种人格类型,把这几位典型人格类型放置在中国现代史的格局中去考量。那是最轰轰烈烈的巨变年代:乡村文明面临崩溃,每一场政治变革都使得这古老的文明做出牺牲。国家权力去掌控乡村,军阀之战乱,国共合作,革命,抗战,走马灯一样不停。外加历来困扰乡村的匪患、饥荒和旱灾,这些农民经历了怎样的变迁,他们如何面对,成为小说和电影作者尽力去描绘的主题。
不同地是,电影拍摄的时间远晚于小说诞生的年代,当年小说中引起争议的一些主题,包括国共冲突,包括白鹿原上下一代子女们跟谁走的尖锐冲突,随着时间的流失,已经不再重要了。电影创作者可以根据自己的选择,重新塑造自己的作品。他们发现,《白鹿原》中最值得欷嘘喟叹地,不再是那些显赫的历史背景,而是小说作者浓墨重彩描绘出来的几种人格类型。守成的白嘉轩,投机的鹿子霖和用本能行事的游荡在荒原的魂魄,黑娃和田小娥,这些人格类型看上去如此真实,虽然经历了时代的巨变,可是还不断反复出现,仿佛就是我们身边似曾相识的熟人,朋友,这几种人格类型完全可以成为“寓言”,他们超越了时代,在巨变的百年中国里呈现出不变的样子。
正是这种不变,使小说和电影都有了不同的光彩,具备了成为巨作的可能性。我们重新考察白鹿原的小说、电影,包括真实的白鹿原,是为了让人们有走进“白鹿原”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