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本章旨在讨论孔夫子的一贯之道。参是曾参,即曾子,论语中曾 皙(点)的儿子。按照本章语言情境理解,在场的有孔子、曾子以及门人,后人在解释门人时有两种主张,一种认为门人是孔子的门人,另一种主张则认为门人是曾子的学生。笔者认为前一种说法较合情理,因为曾子16岁初为孔子弟子时,孔子已经62岁了,曾子从学于孔子总共也就11年。《韩非子·显学》篇说孔子死,儒分为八。孔子死时,曾子才27岁,按照此说,在孔子去世前曾子还没有开门立教,如果那时他已经开门立教,则与韩非子所言相矛盾。因此,吾道一以贯之章所言之门人应该是孔子的门人。如果按照师傅传道于首座弟子或者先进门弟子,先进门弟子再传于后进门弟子教习模式,先进门弟子与后进门弟子为师兄关系,最多也就是代师授业而已,曾子的父亲曾点就是孔子的学生,可见,曾子不是孔子的首座弟子或者先进弟子。那曾点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时,相对于后进门的弟子而言,他的身份就可能是先进门的弟子,他可以向后进门者解释夫子之道,这是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是曾子刚进孔门不久,夫子对他说夫子有自己的一贯准则,其他的师兄弟问曾子是否懂得夫子的意思呢?曾子说懂得,这个一贯之道就是忠恕吧。
通过以上分析,本章核心意思有两层,一是孔子告诉曾参孔子之道是一贯的;另一层是曾子认为孔子之道就是忠恕之道;由此可以推断孔子之道不一定就是曾子之道,曾子所理解的忠恕之道只是对孔子之道的一种解释,不能完全代表孔子的本意。
综上所述,孔子对曾参说他的道是一贯的、前后一致的,是没有矛盾的。曾子说是的,孔子走出后,同门师兄问曾参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曾子说孔子的道就是忠恕两个字。忠是中心,中在心上,不偏不倚心怀正义就是忠;恕是如心,德者得也,得其本心,一心一意就是恕,也就是不苛求于人,而在于主体自身内在的道德需要,从自己的德行出发宽恕他者即是恕。忠恕合起来说就是心怀正义,宽恕他者。曾子的理解可以解读为此,实际上,心怀正义、宽恕他者也就是仁吧。这可以说是孔子思想的核心价值所在。看看古代儒者的解读,是否可以印证我们的认识呢?
唐代韩愈、李翱之《论语笔解》曰:“韩曰:‘说者谓忠与恕一贯、无偏执也’;李曰:‘参也鲁,是其忠焉。参至孝,是其恕也。仲尼尝言忠必恕,恕必忠,阙一不可。故曾子闻道一以贯之,便晓忠恕而已’。”
宋代钱时《融堂四书管见·卷二》曰:“参乎者,呼曾子名而语之也。贯,通也。唯者,黙喻而深领之辞。门人者,曾子之门人也”。又谓:“这个不是事事物物上斗合得来。会得后,自然光明洞彻,无所不通,本一贯也。非贯之而后一也。夫子以一贯语曾子,直是指得清切。曾子以忠恕答门人,直是断得清切。不清切,后一‘唯’字如何撰得出?后学不悟本一之旨,直向事物上逐项寻讨,安得曾子者而论忠恕哉?”。他在卷十三又云:“忠恕即道也。于此用力则去道不远,指初学者求道之方而言也。非谓别是一物也。苟忠恕矣,何违之可言哉?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即所以用力于忠恕者。”
宋代朱熹与周公谨的一段对话有助于进一步理解孔夫子的一贯之道。周公谨问:“在内为忠,在外为恕,忠即体,恕即用”。曰:“忠恕是如此。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何故曾子曰‘忠恕而已矣’?”曰:“是曾子晓得一贯之道,故以忠恕名之。”先生曰:“且去一贯上看忠恕,公是以忠恕解一贯。”曰:“一贯只是一理,其体在心。事父即为孝,事君即为敬,交朋友即为信此。只是一贯。”曰:“大概亦是,公更去子细玩味,治国、平天下有许多条目。夫子何故只说‘吾道一以贯之’?”公谨次日复问:“‘吾道一以贯之’,圣人之道见于日用之间,精粗小大,千条万目,未始能同,然其通贯则一。如一气之周乎天地之间,万物散殊虽或不同,而未始离乎气之一。”曰:“别又看得甚意思出。”曰:“夫子之告曾子,直是见他晓得,所以告他。”曰:“是也。所以告曾子时无他,只缘他晓得千条万目。他人连个千条万目尚自晓不得,如何识得一贯?如穿钱,一条索穿得,方可谓之一贯。如君之于仁,臣之于忠,父之于慈,子之于孝,朋友之于信,皆不离于此。”问:“门人是夫子之门人否?”曰:“是也。夫子说一贯时未有忠恕,及曾子说忠恕时未有体用,是后人推出来。忠恕是大本,达道所以为一贯。”公谨复问:“莫是曾子守约,故能如此?”曰:“不然,却是曾子件件曾做来,所以知。若不曾躬行践履,如何识得?”公谨复问:“是他用心于内,所以如此?”曰:“只是朴实头去做了。夫子告人不是见他不曾识,所以告他。曾子只是曾经历得多,所以告他;子贡是识得多,所以告他。忠如瓶中之水,恕如瓶中泻在盏中之水。忠是洞然明白,无有不尽。恕是知得,为君推其仁以待下,为臣推其敬以事君(泳)。”
刘宗周在《论语学案》卷二说“一贯之道即天地之道,非圣人所得而私也。圣人自任以为吾道者,圣人从自己心上看出此道,满盘流露,一实万分。盈天地间万事万物,各有条理。而其血脉贯通处,浑无内外,人已感应之迹,亦无精粗大小之殊,所谓一以贯之也。一本无体,就至不一中会得无二无杂之体。从此手提线索,一一贯通,才有壅于便与消融。才有偏枯便与圆满。时时澄彻,处处流行,直将天地万物之理打合一处,亦更无以我合彼之劳,方是圣学分量,此孔门求仁之旨也。求仁之旨,忠恕之说也。假令曾子未‘唯’,更作何谓之问,则夫子必以忠恕答之,而谓曾子浅言之,以解门人之惑者,谬也。何也?天下无心外之道,圣人无心外之学也。此心本一实万分,无有内外。人已感应之迹,亦无精粗大小之殊。所谓‘忠恕也’,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是一贯,真头面又以忠为一,恕为贯者,亦谬也。盖曾子于圣人之道,以身体之而实有得焉。一‘唯’之下,得心应手,将圣人无限幽深、宏胜、不可思议妙道,只作布帛、菽粟承当。在所谓善?师门之藴也。一贯之宗,本之大《易》。其曰:‘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因而为六十四卦,六十四卦千变万化无穷而复于太极。周子《太极图说》更?其藴,此天地人至妙之理。然不必作一贯解,说是一贯反属安排,此盖圣人就自己心上言。心无死地则曰贯,无所不贯则曰一以贯之,非以一贯万也。一以贯之便还他天地自然本色,故曰‘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曾子平日只在忠恕上做工夫,未有冥心合道之妙,故夫子就忠恕上指出道体。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者,忠恕是也。曾子一闻此言,如寐者得呼而醒,见得平日所用忠恕之功只在有思、有为上凑泊,一旦显在无尽藏如此渊渊浩浩,不觉心力俱堕,一切语言无可承当,直曰‘唯’而已。一‘唯’之下正好用工夫,便不必改头换面。要之,‘唯’后之忠恕,不是‘唯’前之忠恕矣。必以忠恕解一贯者,自门人分上,固下学之津梁,自圣人分上,亦上达之照影也。曾子质鲁,其为学也守约,一心一路一力作进步,便得水穷山尽,别有天地非人间,依旧是自家里住。曾子以忠恕解一贯,若未达则有《大学》一书在,可为深切着,明矣”。
由唐至明,韩愈、李翱有开启宋学之功,《论语笔解》是耶。韩、李稍加发挥,以“由忠而恕、缺一不可”解一贯之道。至宋代时,陆氏心学传人钱时发挥做人为学先立其大的学术立场,发挥微言大义不同意朱熹的观点,认为门人即曾子之门人,而且强调主体自身的价值,忠恕即是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个体内在的贯通才是道,非外在一件一件地求理贯通后才能明白一贯之道。比陆九渊年长的朱熹却主张以“一理万殊”的理一分殊的道学思想解释一贯之道,认为曾子在知道一条条、一目目具体事物的道理才豁然贯通,以忠恕为做人之大本,通达事事物物本然存在的道理,即知一贯之道。而明代刘宗周继承前贤理论,发挥陆王心学之旨,认为一贯之道就是天地之道,就是良知,就是仁道,在忠恕上做功夫即可体悟天地万物一贯之道——仁道。可见,无论儒家内部如何争论,儒学一贯之道就是人希贤、贤希圣、圣希天的成人之道,所以儒学也就是人学,也就是做人的学问。无论是追求外在物质需要,还是追求内在的精神需要,前提仍然是做一个表里如一,人生立场坚定,价值鲜明的仁人,这才够得上人之为人的最基本的条件的。因此,无论是用仁、还是用忠恕或者理来解释孔子的一贯之道,其核心还是在于人之为人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同时我们也可以看见后世儒家对孔子思想的崇敬以及升华。今天如果我们回归到历史的本来性来解释孔子的思想,破去孔子思想的神圣性的遮蔽时,孔子的思想便获得了新的生命,其对我们今天如何做一个符合社会发展的现代公民仍然有指导意义。没有那一种文化的传承是一成不变的,也没有那一种文化的传承是没有生命的延续性的,把孔子的思想格式化、僵死地定义化了都是不科学的,也是不理智的,更非历史的、哲学的实事求是地对待自己文化的合适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