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直觉动物,凭本能生存,阅读是我任性的活法,就是说我想读啥了我才能去读啥。
后来发现,选择同类活法的大有人在。比如把美国后人本主义心理学家威尔伯自传性质的著作《恩宠与勇气》绍介进来的胡因梦,在译序中提过她曾将此书的美版著作束之高阁达五年之久,其起因在于看见威尔伯凌厉而缺乏空间的眼神而生疏远之意。貌似很不理性,但一个人干嘛要活得那么理性呢?
安·兰德之于我是完全陌生的一个名字,甚至雌雄莫辨。之所以萌发读这本《安·兰德传》的念头,而且还不怕麻烦颇为周折的借书读,仅仅是因为看到微信朋友圈里YB先生所发信息下面配的半张封面照片,她交叉而不怀抱的双臂和夹着半截香烟的手指,惊鸿一瞥之际读到的是掌控、力量等等这类的词语——我想认识这个人。我当时不知道我其实还想认识那个看见了这双手的人。
比及茨威格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的那位“一百步”女士,我有十步二十步之嫌。如此的阅读起因很不可理喻。
拿到书后哑然失笑,安·兰德竟然是个女人。该笑自己固陋寡闻好呢,还是该夸自己直觉灵敏好呢? 封面上就有她的宣言:
我发誓——
永远不为他人而活
也不要他人为我而活
这跟传记中记载的兰德宣称自己是一个狂热的自由主义者的精神是同出一辙的,永远不为别人而活的人对自己的生命有着极强的掌控能力,而不要别人为我而活并不意味着没有人为你而活,只是我不会为你的付出而有任何负担的意思,这同样需要一种力量去抗拒作为庸人的责任感意识。
但传记作者刘仲敬先生向你介绍的不是安兰德——一个人,甚至一个女人的一生,而是作为思想家、政治活动家等等各种身份的安兰德,也就是说传记立足的正是兰德向外的、社会化的一面,她的阳性价值——我看见的那双手所代表的掌控和力量感。
而我读传记作品,无论他传或是自传,已经习惯性的想要展开一段他人生命体验的旅程,我渴望在传记作品中读到一个人,不仅有关乎生命体验的完整的叙述,甚至最好能呈现人性挣扎过程的精微描写。从这一点上讲,我这次的阅读并没有获得满足。
好在我是个随性的人,也能够随遇而安。毕竟预设太多只有“错过”一个结果,顺其自然才是生存之道,于阅读一事亦如是。如果注定不能往幽深曲折的心灵世界走上一遭,那么反身而出走向阳光,走向无边广阔的身体外空间,走向观照传主在各种关系中的存在也未尝不可。
文本叙述会有一个视角呈现。在我读过的为数不多的传记作品中,刘仲敬先生的这部著作堪称另类。序言中汪宇先生说很多写过兰德传记的作者在写作过程中被兰德强烈的魅力折服,“写着写着就跪了下去,传记作者不知不觉中将传主奉成了神”,也就是采用了仰视的角度。这不是什么稀罕事,立传者浸淫于兰德的思想世界仿佛看见了宇宙的浩淼和造化的不可思议,除了折服于造物主你还能有其他出路吗?
而刘先生写兰德首先引导读者关注的是这位“神”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所以他采取了相反的视角——一种俯视的姿态——传记作者自己是造神者!一经抵消,传主就走下神台,恢复了“人身”,而同时立传者那种神的冷静、客观、无所不知的全能临在和造物的能力得以体现。
刘仲敬以神的姿态告诉人们他笔下的安兰德是一个天才,仅仅是一个天才,意思说她还是一个人。她生长于俄罗斯帝国,成名于美利坚合众国。她是众人搭台给她唱戏的明星。
刘先生正是从天才成长的大舞台的各种条件写起的:广阔的时代大背景,极具纵深感的历史大潮流。每个章节后面还有大量的对本章节相关内容的注解,席卷得初读者仿佛沉沦汪洋大海一般。就是传主自己,也是天地间的一只沙鸥,各种机缘齐聚的情况下,一个天才的思想家横空出世。同时又一点都不客气地揭示她思想言论中存在的各种矛盾与悖立。清楚的看到兰德思想的真实处境:“她是热爱自由的思想家,却是民主社会的局外人。她的生活始于俄国准知识分子的小圈子,终于美国知识分子和准知识分子的小圈子,很少接触圈外人。”她的成长之路是典型的“上进型”平民知识分子的奋斗之路,这就可以理解一旦她的光芒耀眼天下之后,为何对自己的出处讳莫如深起来,以及何以醉心于拉拢徒众自我造神等等。——她不为别人而活,但是不意味着不需要别人为她而活。如此,她就真是一个人了,而且还相当软弱。
此外,加上超强的知识性,丰富的史料占有,将刘仲敬先生的这本兰德传当做学术研究的著作来读,也是可以的。
他以学者深邃的睿智,一眼看请了兰德的真实面目——一个无论在出生地还是在旅居地都是异乡异客人的安兰德,在哲学家、政治活动家面具下的苏联知识分子、隐秘的俄罗斯犹太人身份。
刘先生进一步指出兰德的作品是“一个异乡人的作品,她的家园永远不在她生活的地方。她的认同感指向她最缺乏经验认识的地方,因此总有一种强烈的平面感和油墨未干的感觉。她的理想国是一个没有阴影、没有纵深的地方,观念的投影多、经验的血肉少。”尽管她极力掩饰以及全盘否定她的出身,但是“早年的感情体验仍然是她人格塑造的关键因素”,年少时期形成的价值观不可能因为迁徙而发生改变。
他的文辞是绚烂华美的,这使得这部学术著作变得文学味浓郁,可亲近许多,譬如谈及天才型学生的特点的时候,用这样的文句表述:“他们不爱野草丛生的达尔文世界,只爱条理分明的柏拉图世界。他们总想用理想矫正经验,,而不是用理想修正经验”、“他们都非常鄙视社会习俗和感情纽带,坚持用逻辑正确的利剑清除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我喜欢漂亮的词句,这样的句子读来的确酣畅淋漓。
一本传记可读两段人生。一是传主人生,二是撰写者心性。也就是在《安兰德传》中除了刘仲敬先生以什么样的言语方式去写作刘仲敬的安兰德之外,还有刘仲敬的在《安兰德传》中的刘仲敬。前者的表述区别于其他人为安兰德写作的其他人的安兰德和安兰德自传中的安兰德的安兰德。
我之所以加上这么拗口的定语,其实想说的是无论什么时候阅读都是一种平视的姿态,真相只有一个,真实的兰德也只有一个,无数多的不同人撰写稿中的安兰德可以理解为是真相的某个侧面,或许也有可能与真实的安大相径庭,但是却肯定真实的反映了写作者当时的心理状况。
所以这就要讲到后半句中“刘仲敬的在《安兰德传》中的刘仲敬”了,我们有句古话叫“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我不知道刘先生胸中是否有块垒,但在文字中间时常可见他对历史、社会政治乃至人性的各种犀利点评。比如“降虏文明把被人证明视为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这样的文明把保身避祸视为世俗智慧的最高境界,溶化在血液里,构成无须论证的前理解。把当家作主视为类似好人上天堂的彼岸世界特征,跟他们的世俗生活没有直接关系”,比如“即使修道士强调谦卑克己,他们的谦卑也会变成一种炫耀谦卑圣洁的另类傲慢”‘“真正的个人主义者必须依靠自己的原则、自己的思想而生活”、“个性强的人最后总会变成敌人,软弱的人免不了做门徒”……
这种类型的文字浮沉在每个章节里面,给了这部学术作品血肉感,本来是要来读兰德的生命体验的,一不小心读到了写作者的体验,这真正是件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前面说不要太多预设是必要的,读书如看风景,信马由缰才能尝到真滋味。
至于兰德,我第一遍读完《安·兰德传》的那天,兰德代表性的长篇小说《源泉》寄到了,好个巨无霸(引汪宇语),我信手翻开第一页,读到这样的句子:
“悬崖下的湖面仿佛只是一个纤细的钢圈,把岩石切割成两半。山岩在湖水深处绵延不断,在湖面上却有峻拔之势,两峰峭立,直冲云霄。于是世界宛如虚空中悬浮的小岛,无所依傍,仅仅把锚固定在这个临崖兀立的男人脚上。”
这哪里是真实世界的描写,分明是梦境的重述,每个人都是自己自己梦境的缔造者,世界宛如虚空中悬浮的小岛,无所依傍,仅仅把锚固定在这个临崖兀立的男人脚上。不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世界存在于人的脚上,一跺脚便是土崩瓦解、消逝不见的命运。
这碎女子,真是霸气侧漏啊!
可我就是喜欢她的霸道不讲理。创世者需要跟谁交代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