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幸运的人,一生在被童年治愈。而不幸的人,需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李玲老师,试图通过萧红的《呼兰河传》来回答这个问题。
萧红自传体长篇小说《呼兰河传》,最终完成于1940年。这时萧红29岁,人在香港。1942年初,写完这个小说一年多后,她就在香港去世了。呼兰河本来是东北的一条大河,萧红用它来指称自己的故乡呼兰县城。现在呼兰是哈尔滨的一个区,是大城市的一部分了,但是当年它不属于城市,而是一个有着独特乡土风情的东北小镇,与开放、摩登的“东方小巴黎”哈尔滨完全不一样。《呼兰河传》是萧红在千里之外回望故乡的作品。一个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时候对故乡可能会有什么情感呢?
思乡是人类普遍的情感,但怎么思,却各有各的不同。故乡之所以与你血脉相连,就是因为它连接着你在那里的生活记忆。思故乡,其实就是思你的过往生命。如果你当年在故乡得到的是爱与温暖,那么你的故乡记忆自然就是暖色调的;如果你当年在故乡受到的是迫害与歧视,那么你的故乡记忆自然就是灰暗的。
当然,人的经验与情感往往没有那么单一,你的记忆可能是温馨与悲凉相交织的,那么故乡在你笔下自然就是一半光明、一半灰暗。思故乡,并不仅仅是思你的过往生命,而且还是思你的当下生活,思你的未来人生。如果我们现在的人生非常灰暗,那么,也许我们就需要借助过往故乡记忆的明亮色彩来拯救自我,来照亮我们通往未来的道路,这样,我们写故乡就有可能偏向选奇妙的事,写完这个或温馨或阴暗的故乡记忆,我们现在的生命状态就会被改变。过往的人生经历、过往的情感记忆,被你的笔召唤出来,它就会变成你当下心灵的一部分。《呼兰河传》总共有八个部分。前面有七章,后面加一个小结。一、二两章是对呼兰河整体乡土风情的描述,没有固定的主人公,童年的“我”这个主人公也没有出场。
从第三章开始,小说的视角转到了“我”家的后院,写的就是主人公“我”的童年生活,以及“我”童年视野中所见到的“我”家院子中的人和事。我们现在来看萧红是如何回忆“我”的童年生活的。先提三个相关问题。第一个问题,“我”的童年生活主要在哪里展开?当然在“我”家的院子里,尤其集中在院内两个地方:后花园和储藏室。日后让“我”魂牵梦绕的则是那个后花园。第二个问题,童年与“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是谁?是祖父!第三个问题,后花园这个核心地点和祖父这个核心人物,在“我”现在的回忆中是什么样子的?是温馨的还是悲凉的?与“我”现在的心灵有什么关系? 我们带着这第三个问题往下读。先看萧红是怎么写后花园的: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结,也没有人问它。
这里,动植物都拟人化了。花儿、小鸟、虫子都变得有主观意愿了。它们的主观意愿有什么特点呢?都有生命不受压制的特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呈现出生命自由自在的特质。为什么会有这个特点呢?这个特点是从动植物自身的属性里来的吗?显然不是。黄瓜开花后结果不结果,不存在它自己愿意不愿意的问题。黄瓜的生长遵循的是自然律,与自由意志毫无关系。这种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只能是来自作者的主观心灵。萧红把自己关于生命自由的理想投注进自己的写作对象了。古人早就说过:“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寓于海。”萧红把自己渴望自由的“情”和“意”投注到花鸟虫身上了。黄瓜想结瓜就结瓜,不想结瓜就可以不结。这种艺术构思,显然是一种童话思维。写这样的句子,萧红完全变成了一个纯真的小女孩,沉醉到童话世界里去了。写作时的萧红,放下成年人的理性思维,向童年在后花园中玩耍的那个小姑娘回归,才会写出这样纯真无染的句子。萧红的文学人格由此显示出了她非常富有魅力的一面。我们不断提到过去与现在的关系,那么,童年回忆所生成的温馨的、本真的光芒,真的有足够的力量去驱散一个历尽沧桑的成年女性的生命荒凉吗?
我们来看这段话: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我们从这段话中体会到的是什么心情?是悲凉,是伤感,对不对?此时,萧红历尽了岁月的沧桑,而且有家不能归。她把这种生命状态比喻成“逃荒”,这真是有无限的悲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