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了茨威格的能给人相当深远的联想的长篇小说《断头女王》。这个生而为王的女子为赴刑场而精心打扮的情节,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光彩夺目的文学形象:《孔雀东南飞》的刘兰芝。
我背得下乐府诗中写刘兰芝被遣回娘家时精心妆扮的文字:
“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铛(应当为王旁)。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而茨威格是这样写这位女王的妆扮的,他的笔调透着冷峻:
“玛利亚斯图亚特曾为参加许多庆典而梳妆打扮……她总是穿着华丽,知道美在世上具有强大的威力。但在她命运最紧要的时刻,为了她的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精心地加以打扮。想必在几天或几周以前,她已经想好最庄严的赴死仪式,细心地考虑了每一个细节,想必她把她的衣服一件件地挑来挑去,把她的箱子都翻遍了,以便挑选一件适合这前所未有的场面穿的最得体的衣服。她的动机是,作为一个女人,似乎想在这最后一次卖弄风情的冲动中,为后世树立一个榜样,叫后代看看一个女王该以怎样完美的形象走向断头台。……从来没有一个判处死刑的女子如此精心而威严地准备自己的死亡。”
刘兰芝的打扮有一种令人因为同情而觉得悲壮的意味,女王的打扮具有同样的意味。两个处于命运转折之机的女人,都选择了一种威严的形象,退出灯光已经黯淡了的舞台生活。女王已经没有选择了,除了人头落地的令人惋惜的结局。刘兰芝更加幸运,她还有一个转身的机会。但是同样不幸的是,兰芝这个女人没有给自己机会选择重生,而是选择了为爱情的誓言而赴死。
《孔雀东南飞》的思想性和时代性,体现得最突出的地方,给我触动最大的地方,是写出了女性的独立精神之美,女子的主动言遣、严妆返家是一种示威,向世俗的挑战和质问.而当时汉代的风俗,对女子的贞节不是特别强调了。比如蔡文姬这样的女子再嫁也并不招致轻蔑。这大概也是一种精神文明的体现吧,较之今天的现代女性所受到的传统思想的自觉自愿的心灵禁锢,刘兰芝不啻是一个独立女性的完美形象。面对再婚的命运,她能认识到自身的尊严和价值,而且更为可贵的是,她明明知道自己的价值,却有勇气为了爱情而牺牲自己。母亲为她拒婚,兄弟为她的拒太守之子求婚而恼怒,而且准备着迎娶她的那一方是何等隆重地进行着一系列的仪式,都让人感觉奇怪,一个离过婚的女子,为什么拒绝未来的幸福生活,而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一个虽然耿直深情却让妻子在婆婆面前受辱的孱弱的男子身上?她对丈夫的爱情真的到了可以为他去死的程度吗?
我想这一点从女人的个性上可以窥出端倪。我感觉到,是这个女人在婆婆那里所受到的冷遇,使她的爱情变成了一种更理智的表达。为了不让丈夫处于两难之中,她主动提出离开,让丈夫寻找婆婆喜欢的新人,并且严妆辞行,向婆婆告罪一番。她的不幸好像反而增加了她的价值,她的身价被后来的求婚者一再地抬高了。然而她还守着丈夫无所作为的空空誓言,在等待中不知道她有没有失望过,但是她应当是非常清楚丈夫的用情程度的,她毫不犹豫地投水而死,是因为她知道丈夫会守住誓言呢,还是被感情折磨到了无法忍受呢?我说了她是一个理智的女人,她告诉丈夫“勿复重纷纭”(别再说迎娶的话了)、“于今无会因”(从今后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她可以说服她的母亲为她拒婚,但是封建礼教使她像丈夫屈从于婆婆一样,她也只能屈从于兄长的意志。
然而兄长的意志,也并不直接导致她的死亡。死亡是她的选择,因为爱情让她“五里一徘徊”,她割舍不了那份誓死相随的爱。她不凭借自己的爱情向深爱的丈夫索求什么,在婚姻中的女子却葆有一颗高贵的仁爱的心,不乞求爱情,而以热烈的爱情回应丈夫的誓言,这同样是一颗惨烈的爱心。女王因为爱情而不惜假以谋杀最后走上断头台,是权力的悲剧;而兰芝为了爱情以身殉之,更多地展示了人性之美,展示了女性对于纯粹的爱情的理想。用生命去追求婚姻自由的这一对男女,也应当给我们在生命的旅途中寻找感情慰藉的女子,鼓起更大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