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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死屋手记》有感

旌旗读后感发表于2020-09-11 11:40:14归属于读书笔记本文已影响手机版

读《死屋手记》有感
 

閱讀《死屋手記》,是數月前與“一見圖書館”的“關爺”聊天,談及此書。當時正在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記》,爲何還有《死屋手記》,二者區別何在,一直想瞭解。待讀完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記》《被傷害與侮辱的人們》後,終於有機會一讀、二讀“關爺”讀過的《死屋手記》。推薦版本:上海譯文出版社“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死屋手記》,2015年1月第1版。

【讀陀手記】濃鬱的蔚藍
——《死屋手記》思想底色有感(上篇)
文:蒋凡


《死屋手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有質感的一部經典。翻看全書:

有小鎮浴室長凳下囚犯廁身的“到處都有幾乎半指厚的黏糊糊污垢”的極小空間;
有穿在主人公戈梁奇科夫(實際上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接續其他囚犯無時不刻穿著的藥劑味與膿液味混搭並揮之不去的罩衫;
有醫院病房夜裏擺放的散發惡臭氣味的便桶及佈滿跳蚤的病榻;
有囚犯们當作家常便飯的謾罵語言藝術;
有在押人員至死也擺脫不了,卸下它去洗澡都是技術活的腳鐐;
有象徵著刑期綿綿無絕期的1500根立柱;
有統治者少校——在押人員А貴族——廣大在押“群眾”構成的360度“八隻眼”動態監控網【註1】;
有聽了他人講述血淋淋慘案後冷靜唸叨某根血管存在的冷血聽者;
有行兇前被索要的優質伏特加和入獄後被多次兌水的伏特加;
有一頓樹條鞭刑後拔出肉中樹刺的劇痛;
有如暴雨雨點一樣密集落下的“綠街”棍棒……


一層又一層厚重的油彩,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被傷害與侮辱的人們》中也提到的秋日之雨及其綿密不斷、節奏不變的雨滴,給予了《死屋手記》讀者意料之中應該有的底色。

似有還無,深不見底,十分厚重甚至有些重口味卻又信手拈來,妥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風。

不過,說到囹圄中的酒和暴力,又不能不提一位隱性主角:卡津。【註2】不出讀者意料的是,這位與囹圄中的酒和暴力都沾邊的卡津,是一位性格暴躁、力大如牛的牢头狱霸。

在《死屋手記》看似散漫的表述中,似乎可以發現囹圄空間實際流淌著一條“伏特加暗河”(雖然是被瘋狂兌水的伏特加)。

酒是囹圄空間中的硬通貨,不僅是囹圄空間中錢財的重要去處,更是身陷囹圄“不幸的人”的精神寄託。


說酒是囹圄空間中錢財的重要去處,是因爲囹圄空間的二重性。一方面,管理層爲了防止囹圄空間氛圍的壓抑性、強制性過度,實際上對在押人員進城攬活,選擇了眼開眼閉的務實態度;另一方面,卻禁止、沒收在押人員錢財。同時,在押人員中盜賊盛行,防不勝防。所以,錢財必須及時、迅速地耗費。


說酒是囹圄空間中“不幸的人”重要的精神寄托,是因爲即使勞役實際上並不繁重,伙食方面甚至優於大部分在押人員原先的生活標準(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別強調:麪包還是全縣城烤得最好的),但無論是安排的勞役,還是朝夕相處的同一監房人員,都是在押人員被強制接受的,完全沒有選擇的權利。【註3】


即使是耐性非常強的“不幸的人”,比如戈梁奇科夫的密友彼得羅夫,對待如此長期不變的強制(實際上不僅僅是明文規範的強制,也有生活環境如影隨形的逼從)也會一時間怒火攻心,脾氣爆發,要幹掉少校!

在這樣的大氣候、大氛圍中,或者是借酒消愁,或者是借發酒瘋大刷存在感,就成爲某種精神上的必需。

酒,如前所述,即便是被卡津們瘋狂兌了水,畢竟也是伏特加!盜賊偷錢也是爲了獲取更多的可以銷愁、刷存在感的兌水伏特加。

行文至此,筆者也不能不感嘆:縣城裏那些中下層人士出於對囹圄空間“不幸的人”同情而節衣縮食施捨出來的財物,到了在押人員那裏就毫不被珍惜地直接或者間接(卡津們的在押人員還搞高利息借貸,財物可以通過抵押借出錢來)變成了酒錢,進入了卡津們的無底洞一般的貪慾口袋。

這樣一來,卡津們因爲有錢而越來越有錢(一手抓利潤很高的兌水伏特加銷售,一手抓高利息借貸),又因爲有酒控制在押人員精神需求而越來越有某種意義上的管理權。

按理說,卡津這樣的惡霸,應該人人對之深惡痛絕,管理層也應該將其貼上“黑惡勢力”標籤從重從快處置。也確實有時會有十幾個人圍毆卡津,但在力量對比明顯懸殊的局面中卻不會把他打死。

爲何?難道真的是因爲卡津身體素質過硬?

筆者認爲這衹是說辭。打死了卡津,一時間哪裏去找伏特加消愁或刷存在感?更遑論囹圄空間經常有以罰沒在押人員財物爲目標的大搜查,以及那麽多習以為常、防不勝防的盜賊環伺。

同時,對於“八隻眼”少校等管理層而言,讓卡津搞點酒,一方面可以通過這源源不斷的“伏特加暗河”安撫一下在押人員情緒,也實際上有利於穩定囹圄空間秩序;另一方面,也能時不時通過查抄等手段坐收漁利,“和珅跌倒,嘉慶吃飽”,說的就是這個理。

惡首卡津們已然是某種平衡器,甚至可以說因爲他們有能力成爲囹圄空間的平衡器,也有資格成爲囹圄空間的功臣。過大年的時候需要酒,彼得羅夫不也是在幫戈梁奇科夫年終洗浴並且自己也洗浴完後享用了半瓶伏特加而感到滿血復活?有意義的重大時間節點上,沒有酒是萬萬不能的,所以,少了卡津們好像還真的一時半會玩不轉了。

說到平衡,陀思妥耶夫斯基還在另幾處,用不那麽濃墨重彩的筆墨描述了一番:

1、在管理者階層對被管理者階層的控制方面,前述彼得羅夫要幹掉“八隻眼”少校,是打算在被行刑時。但行刑之前,善於拿捏時機的少校卻藉故走開了。後文中,農奴們爲了改善伙食鬧事的那一場大戲,少校將包括貴族在押人員在內的一眾人嚴加訓斥,還隨便拎出來一個背鍋俠,但處罰卻從輕發落,甚至還改善了兩天伙食。在年終大聯歡的安排上,少校因心情不好否決了一次後,來年又照準了在押人員的演出申請。

2、在被管理者階層對管理者階層的態度中,也是適可而止。冬日裏郊野拆駁船的那一幕,在押人員最初是牢騷紛紛,看到軍官助理出現,且其佈置的任務量合理而明確後,再也不鬧騰,而是三下五除二完成了工作——他們明白,再怠慢下去的後果就是一頓軍棍。

3、在被管理者階層中間,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吵架可以升級爲排洩心中鬱悶的語言藝術,但絕不會升級爲武力鬥爭。在爲管理層出謀劃策買馬的那一場,庫利科夫派與約爾金派的針鋒相對,卻也點到為止,最後也以相互表揚的形式其樂融融地收場。在農奴們爲了改善伙食鬧事的大戲收場後,農奴在押人員群體也沒有對貴族在押群體對“八隻眼”少校的屈服予以不依不饒的追究。

西伯利亞的十年苦難歷程,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生最要緊的積累。在這一堆積累中,最寶貴又實用的思想財富可能就是“平衡意識”。

在經歷了一段囹圄生涯後,西伯利亞的春天給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印象是這樣的:“深遠的天空那顯得越來越濃鬱的一片蔚藍”。天空深遠而蔚藍,從進去的第一天就開始寫暗語日記,如飢似渴讀外界報刊書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當然是想施展自己更大的抱負。

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說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們。同時,天空又是濃鬱的,太多的故事、思考、體驗、反思……一股腦包容、融入深遠的蔚藍,好似《紅樓夢》一片大雪茫茫真乾淨。“濃鬱的蔚藍”,筆者認爲,至少可以說是《死屋手記》非常帶有質感的思想底色。

似有似無,絕非虛無,也絕不執著,過去、現在和將來也都交匯在當下“那越來越濃鬱的一片蔚藍”下片刻內心平衡的寧靜致遠中。這樣一種“平衡意識”漸漸開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王者歸來的輝煌征程。也許有一天,他坐在聖彼得堡難得一見的蔚藍天空下,品著兌了水的伏特加,過往雲煙又浮現眼前:

1、想當年,《窮人》一炮走紅,自己年輕氣盛,參加了激進派,還當起組裝油印機印傳單的實幹小將。未曾想,《窮人》使他早已被沙皇“第三廳”注意,傳單紙(外在的“陰”)不僅包不住他的火(內在的“陽”),而是助燃他的火,最終釀成大禍,身陷囹圄,跌一大跟頭。當然,如前所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絕不甘心做平庸樗櫟之材的,無論到哪裏,他歌唱的永遠都是動盪的青春。

2、既來之,則安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囹圄空間觀察到卡津、彼得羅夫這些狠人,“他們走在最前面而毫無懼色”“行事莽撞,缺乏在實踐中詭計多端的狡詐”,但“他們容易被群眾所理解,這是他們的力量所在”。但無法保證卡津們、彼得羅夫們不會從告密專家А貴族那裏習得一些險峻心性。更遑論在當時社會上,1860年代2.0版激進派(又稱“平民知識分子”)一方面長期生活在底層民眾中間,與底層民眾感情上是零距離,另一方面又從貴族知識分子那裏學到了文化知識——他們燃起的心火可以有多大能量,陀思妥耶夫斯基當然洞察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至少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在1860年代的俄國社會底層,不僅有善良憨厚的農民Марей,更已有屠格涅夫《父與子》裏目空一切又急於摧毀一切根基的大學生巴扎羅夫。

3、囹圄生涯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學會了《死屋手記》中斯梅卡洛夫中衛對待底層民眾不主動示好(保持階層距離)、不拒絕友誼(親和彼此關係)、不刻意作態(留下權威痕跡)的“三不”平衡策略,並結交了若干密友。復出之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繼續深度參與社會變革的艱辛歷程中,鑑於前述理由,很大程度上選擇了謹慎、平衡和隱忍。一手主導的《時代》月刊編輯部薈萃了歐陸派、斯拉夫派、根基派精英,甚至爲了保持對激進派的尊重不惜與自己的左膀右臂斯特拉霍夫鬧出重大隔閡。既要選邊站,又要搞彌合,在激進派內部決裂的大趨勢下努力維繫到最後一刻,也可謂嘔心瀝血,操碎了心。

西伯利亞蔚藍天空今天仍舊濃鬱而深遠,兌了水的伏特加暗流還在逝者如斯夫(時至今日我們還能看到戰鬥民族“寡頭”“影子經濟”非同小可的影響力),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如既往地以其獨有的書寫苦難的激情燃燒其漸漸遠去卻又難以走遠的死屋歲月。一點感想,牽強附會,但學陀氏手記之。

蔣凡
2020年9月6日於滬上


【註1】“八隻眼”少校,經考證確有其人,原型是當時差點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痛打一頓的克里夫佐夫少校。“八隻眼”,360度的動態監控,讓筆者想起福柯監獄理論。
【註2】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傷害與侮辱的人們》中,也有一位隱性主角:卡佳。恰巧,《死屋手記》中故事主體部分主人公,飽受囹圄生涯摧殘煎熬直至心態扭曲、自我封閉戈梁奇科夫教的女學生也叫“卡佳”。
【註3】若一定要說在押人員有什麼權利,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爲有兩項:一項是生活習性被腐化的權利,一項是靈魂心理被權力慾扭曲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