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义的根源》读书笔记
本来是为了华兹华斯的论文,并受了箭飞老师校对翻译的吸引才看的这本书,读了两章却大概意识到了这本书和大多数具体的浪漫主义文学不会有太多关系,又因为伯林的情感确实很充沛,谋篇布局也颇让人想知道他会如何化用各路哲学家,最后也就顺势看完了。
整本书从“浪漫主义”是什么的历史疑难出发整理了哈曼、康德、席勒、费希特以及之后的浪漫主义哲学家的思想,书写了我们认为的浪漫主义的前史(也就是前拜伦),并最终梳理出浪漫主义的两大特征:意志的必然性以及世界结构的缺失。正是这二者导致了极端个人主义、民族主义、多元主义、法西斯主义等互相矛盾的思想。
也就是说,浪漫主义非理性地获得了歌德尔不完备定理,认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对人的限制,人也不可能获得某种世界运行方法的认知。因此,任何政府、哲学理论、伦理要求(包括必须理性思考)都是对自由意志的限制,现世的一切规则都是对人之意志的限制,所以必须突破一切限制。这种努力本身相比于追寻某种确定标准做事更受到人们尊崇,因为后者只是一台输入指令输出指令的机器而已,并不值得被称作人。这一思想自哈曼起,在康德的道德哲学中彰显,并在费希特处得到完整地呈现。由于人必须遵照的只有他自己想遵照的,而他本人实际上又不可能追求到最终的结构,因此需要更大的努力,也即某种追求着的集体,这成了民族主义的基础。又有于人之意志无可限制,我们便有必要遵守这种无常,并未这种无常保驾护航——如果浪漫主义要求最大规模的平等,它便必须首先摧毁那些乐意染指其他圈子的思想体系。
有趣的是,另一方面,因为人总是追求自己的信念而非其他规则,浪漫主义者嫌弃其精神领袖歌德对政府的效忠。他们尊重按照自己想法做事的人,憎恶倒戈向权力的人。所以,它实际上提供了一种对多元价值观的支持——每个人对自己信念的努力都值得支持。伯林以此说明自由主义亦受惠于浪漫主义的激情、非理性。
我认为,这些分析显然可以作为伯林本人对浪漫主义的阐释,作为演讲无可厚非,但就研究方法以及得出的主要结论而言都经不起推敲。尤其是最后自由主义的部分。我们首先认同其概括的浪漫主义的两大主张。那么,自由主义便是故意忽视“根本结构的缺失”这一部分而选择了“人的意志值得尊重”。而这二者在浪漫主义中,照伯林所说,是不可分割的。如果只选择后者,人就没有突破现有结构的理由,因为所有其他人也有其意志,也需要尊重,包括那些认为人的意志不值得尊重的人。我一向把这种人称作人道主义者,并且认为他们是让不人道复杂化和深度化的罪魁祸首之一。如果只选择前者,它也可能导致虚无主义的盛行,继而导致行动的缺失。必须二者合一,即世界结构的缺失的原因正因为人的意志是世界的结构,所以一切试图让人的意志服务于其他世界结构的行为都必须被消灭,行动因此成为必须,而甚至连自我和词汇都变得不甚重要。伯林当然可以说吸收一部分也叫吸收,但如果这么说,一切理论都来自于之前的一切理论。我相信自由主义肯定也受惠于马克思、斯宾诺莎乃至于希特勒。
另外,我对这个观念史研究方法也有些怀疑。可以看出来,伯林认为浪漫主义是一场由德国思想家引发的席卷全欧洲的运动,并认为它深刻的改造了人们的思维方式。但如果从法国来看,启蒙运动显然势头压过了浪漫主义,德国也同时有黑格尔这类极度理性主义的哲学。就之后的哲学史(甚至文学史)来看,人们更多认为19世纪是理性主义的世纪,世界的秩序被探索完毕,人们的理性可以解决一切。若非如此,象征主义又为什么是与浪漫主义不同的文学——如果我们对比波德莱尔和华兹华斯,其用词的差距远小于其理论思想的差距——呢?若非如此,叔本华和尼采为什么是反叛者、敌基督者而非顺势的潮流呢?就此而言,知识分子的观念史总是知识分子本身元哲学的反映,是对各个哲学流派的某些侧面的概括,这种概括必然是相对的。
这点最明显的体现在:伯林所用的历史材料依然是各位耳熟能详得那些大哲学家,他们被阐释出一些思想,这些思想被其他思想家提及,因此他们也就影响了其他思想家以及诗人。虽然不可以不说是一种解释方法,但文学史一向认为的,《判断力批判》中的天才概念更深刻地影响了英法浪漫主义文学,这一观点居然完全没有被提及,不免让人觉得伯林只是给我们了一道选择题——如果我们依然在以往的学科建制里,我们当然不愿意选择《实践理性批判》,尤其是我们一般不读这本书的情况下。
另外,深刻的改造人们的思想,应该不仅仅指改造一些思想家以及被大部分普通人讽刺的诗人。我们很容易想象,一个外省的农民更容易感受到共和国带来的利益和险恶,并收到理性主义的影响,这样才能更好地收获粮食。但我们着实不好说,一些说着人们实际上不能理解——包括华兹华斯,他居然对着一片水仙说它像银河——的话,疯疯癫癫还不付酒钱,人们可能更容易抵制或者至少无视这种思想。浪漫主义没有填补其冲淡的启蒙运动所开拓和占领的领域,尤其没有攻克科学的长驱直入,它也不太可能成为一个时代被普遍接受的意识和无意识——与后现代主义做个对比,后者带来的影响可以非常明显地体现在几乎所有人文领域,包括做饭和建筑,而且,除了盎克鲁萨克逊版解构主义,它们实际上也并不违背其时的科学,甚至有意避开或者只是揶揄地引用科学。
就此而言,观念史研究如果不想变得滑稽或者资本主义,就必须得到民众的观念而非大思想家写出来的观念。浪漫主义究竟如何影响社会,必须去问伦敦的市民、普鲁士的士兵、外省的农民。我们可以承认不是所有人一起造成了世界历史的扭曲,但我们也不能承认一个人的话语就可以造成整个世界的观念转变。
当然,就一种阐释学而言,里面有大量的内容可以拿来引用。这一引用主要是为了提供一种带有揶揄性质的历史依据(它嘲弄顺传统而来的理论),并且给我们一个话头来开始我们的理论。而且,既然它提供了这一历史资源,沿着它进行更深入的寻找也是必须的。这本书因此可以作为一本文学性很强的目录,带领我们进行更有针对性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