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历史,相信历史,可是历史常有遗漏和谬误。归根结底,我们相信的只是故事罢了。
敦刻尔克大撤退,是二战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多少人津津乐道,传颂着亚历山大与魏刚,甚至丘吉尔。
我想讲一个戈特的故事,你看看能不能让你相信。
叫我戈特吧。
全名?
没必要。
老虎?
没什么好提的。
【德国强攻】
那是1940年的春天,我担任英国远征军的总司令,奔赴法国和比利时作战。
记得大概是五月十四号吧,德国佬的装甲师浩浩荡荡地前进,英国远征军、两支法国军队,以及全部的比利时军队,总共将近百万名士兵全被困在佛兰德斯,背临大海,随时可能被一举歼灭。
然而深入比利时境内的英国前线部队对其侧翼及后方的局势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自己在迪勒河成功阻挡了德军前进。
隔天情势突变,法军在南方瓦解,德军从缺口大量拥入。绝大多数英国远征军对骤然改变的情势大惑不解。十六日到十七日之间,越来越多炮口转向南方及西南方。
我的士兵们可以糊涂,我却要非常明白,我的法国上级或许潸然泪下,我却绝不能流泪。
那时,我只能有条不紊地将任务转变成掩护已暴露的侧翼,并且沿线撤离部队。
由于当时我训练有素的战斗师正在东面与德军缠斗,为了应付南面与西面的新威胁,我拼凑出一支杂牌军,并且派出我的军情部首长麦克法兰来带领。这军队叫麦克军,也就是那个小伙子的名字。
【通信困难】
我们一路撤退,也因此无法跟左方的比利时总部、右方的法国第一军团,以及后方的直属上级将军直接联系。甚至命令都无法通达我麾下的指挥官。
战争一开始,法国高层就抛弃了无线电通信,他们说随便哪一个人都可以截取空中信号,电话线比较安全。但这意味着得架设绵延数英里的电缆线,而且往往必须仰赖超载的民用电路。
呵,德国大兵当然不会偷听这个。
我同意了。法国人是作战专家,而且他们已经研究清楚了。既然他们说电话线最好,那么英国远征军照办便是。况且,法军有九十个师的兵力,我只有十个师。
撤退的途中,线路被德国佬的坦克车甚至我们自己移动的部队损毁,侥幸存活的线路则在各个总部进行搬迁时断裂,而筋疲力竭的通信兵也根本来不及架设线路。
当时唯一可靠的通信方式是亲自拜访,或者派遣摩托通信员。蒙哥马利似乎很喜欢这件事,那是个性格活泼的人呢。
他常常驾车穿越乡间,把讯息塞在手杖尾端,伸出车窗外。这时,他的随员埃尔金斯上士会骑在摩托车上,取下讯息。接着,埃尔金斯会立刻出发寻找收件人。
但是骑车在陌生的道路上寻找不断移动的部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曾经为了问路,朝坐在路边的三名士兵骑去,而在他靠近的时候,一名士兵戴上头盔,埃尔金斯才发现他们是德军。
我当然会不满,没有通信,我们都像滩上的死鱼。当然撤退的念头不会仅仅因为这个就爆发出来。
【彻底绝望】
我长久以来都对法军十分信赖,这也正是我在那一时刻倍感失望的原因。
甘末林身居要位却心灰意懒,乔治将军茫然失措,而法国第一军团司令比约特身负联络协调的重大责任却有辱使命。从战役开始,他从未给我任何的书面指令。
十八号,比约特终于初次与我见面,那个原本高大威武、精神饱满的人此刻却既疲惫又泄气,连谈及反击对策都心不在焉。
那时我才断定法军的反抗行动正在逐步瓦解,唯一的机会,只有朝英吉利海峡方向撤退。
次日,我便开始筹划敦刻尔克撤退。
【暂且南下】
当然,那时没有人理解我。
波纳尔最激动,他说我过于悲观,他相信法军并不如我描述的那样不堪。那个可怜的小个子相信自己是龟兔赛跑里的乌龟。
当然,都在嘲讽我。
他们说我是被希特勒吓尿的蠢蛋。
丘吉尔?
他也相当自信。他认为唯一的希望是往南驱进,在索姆与法军回合。当然,所有人都一致附和内阁大人的想法。
艾恩赛德被派来劝说我。二十日凌晨两点他抵达布洛涅,到了上午六点,他便直闯我的指挥部。他告诉我,唯一的机会是率领大军调头,朝南方前进。
我沉默了一会,解释说,英国远征军此刻跟东面的德军打得难分难解,根本不可能调头朝另一个方向前进。要是这么做,敌军会立刻突袭后方,把我们杀个片甲不留。
艾恩赛德又问,能否至少调动两个后备师往南推进,或许有机会跟北上的法军会合?
我被这个年轻人的劲头触动了,他深信一旦两军会师,就能打开英国远征军掉头南下的路线,这是他最属意的方案。我没被说服,但是愿意姑且一试。
结果当然很显然。二十一号,照理应该从索姆北上的法军从未付诸行动,德军比预期的更难对付。
我毫不意外,从头到尾我就不相信这套南进计划。下午三点左右,甚至在法军遇上麻烦之前,我就针对整体局势对麾下的指挥官勾勒出一幅悲观的前景。
【法军换将】
好消息倒是有一个,那个温和的甘末林终于被替换了。新的最高指挥官叫魏刚,已经七十三岁,但是据说浑身充满热情与干劲。
魏刚刚上任就从巴黎直接飞到伊普尔,在会议上说明了他的计划。
不过那时我没有参会。
不不不,我不是对他没有信任,是那时他们没有办法联系到我。
对,是通信的责任,或许也有我的吧。
等我赶到伊普尔,魏刚已经打道回府,我只有从那个不太聪明的比约特那里听他转述魏刚的计划,这真的是天大的笑话。
计划指示英国远征军将担任先头部队再次南击,设法与另一股北上的法军会合。
总归还是那一番陈词滥调,我同意了调遣三个师的兵力,但是这并不足以打乱我撤退的计划。
我仔细查看地图,构想渐渐成形,最好的选择是敦刻尔克到比利时奥斯坦德之间的二十七英里海岸。
到了五月二十二日上午,我已筹划周全,没有遗漏任何细节,各军团的撤退路线与部署的海滩都已分配完成。
【依旧南下】
与此同时,丘吉尔还特地会见了魏刚,他们的军事思维相去不远,于是两人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晚上,我收到了内阁大人发来的电报,支持南下计划的热烈跃然纸上。
值得一提的是,就连那个不太聪明的比约特也因为意外死了,现在的指挥是一个更令人脚指头痛的小家伙。
伦敦和巴黎继续做着美梦。
魏刚要求北部军队阻挡德军抵达海岸,完全无视德军已到达海岸的事实。
五月二十四日,他声称刚刚成立的法国第七军团已挥军北上,收复了佩罗讷、阿尔贝及亚眠。然而一切只是幻想。
丘吉尔同样活在幻想世界中。二十四日,他发出连珠炮似的叩问。为什么被孤立在加来的英军不干脆突破德军战线跟戈特会合?为什么戈特不去找他们?为什么英国的坦克打不过德国的枪炮,而英国的枪炮却不敌德国的坦克?首相仍然坚信魏刚的计划,发出电报敦促我全力配合。
我那可爱的内阁大人啊。
我竭尽所能地配合,在魏刚计划中担负的南下攻击任务仍依计划进行,不过英国远征军提供的兵力由三个师缩减为两个师,德军在东面的压力让我们别无选择。为防万一,我也命令随时更新撤退计划。
事态渐渐失控了。
最后,我只能要求伦敦派遣帝国副参谋长迪尔中将前来。他比较可能理解状况。如果他能亲眼看看情势有多坏,或许能让伦敦稍微恢复清醒。
没想到迪尔竟满怀希望地回到了伦敦,他乐观地认为法军还可以投入两到三个师的兵力以及两百辆坦克。
那副场景,简直人间地狱,愚昧无知笼罩着自上至下的所有人。可是生命不能在这样的玩笑中消逝。
【抗命撤退】
到了下午五点,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我独自躲进办公室,思索我从军以来最重大的决策。
我手上仅剩的兵力,就是预计参与明天南下攻击的两个师。如果派他们北上填补比利时防线缺口,就是抗命。我背弃的不仅是魏刚的计划,还包括丘吉尔、艾恩赛德与其余人等的见解,我将率领英国远征军踏上一条只能往海岸前进的不归路,冒险撤退。
另一方面,如果我信守承诺,派遣这两师的兵力南下,那么将被切断往海岸的退路,被彻底包围。唯一的机会是等待索姆以南的法军在最后一刻驰援,但是对此我并没有什么指望。
决策已定:派兵北上。
下午六点,我取消了南攻计划,发布新的命令:一个师即刻出发,另一个师随后赶到。
我对法军信心全无,本该可以更快做出决策,但我骨子里有着服从、负责和尽忠的品性,如此违抗命令是一次惊人的冒险。
可笑的是,下令敦刻尔克大撤退的会议刚刚结束,我便收到了伦敦发来的取消南攻计划的电报。
【休止令】
虽然决定了撤退,但这相比于南下也不算容易,我们仍然惧怕古德里安的装甲部队。
幸运的是那个德国的战争疯子像真的疯了一样。当时飞毛腿海因茨古德里安的坦克已经把我们逼得难以运转,而希特勒竟然下了一道休止令,可怕的坦克停下来了,只有一群蜜蜂一样吵闹的战斗机在空中盘旋几圈后被我们轻易击落。
我们可爱的内阁大人称它为乍现的十七号。
我花了好长时间相信了这不是圈套,也不得不感叹这是天降的神迹。
休止令在五月二十六日撤销时,这些装甲部队仍然留在原地。在这过渡期间,法军大量撤退,我也设立了自己的据点。不过大部分英国远征军仍然深陷法国和比利时境内,设法朝海岸撤退。
【船】
敦刻尔克并非据点,而是帮助英国远征军回家的跳板。
我们已经撤退到海岸,等待回家。但是海军或伦敦的任何人,是否真的明白这项任务的规模?我至今仍没有理由相信他们真的理解状况。因为我得到消息,显示海军只打算派遣四艘驱逐舰参与撤退任务。那群人在遥远的战场之外,他们必须被告知情况的紧迫。
由于无法脱身,我便要求戈达德当晚搭顺风机回伦敦,隔天早上代表我参加参谋长会议。必须想办法说服海军投入更多兵力。必须有人让海军直视这项任务。或许戈达德无法指示海军元帅怎么做,但他可以告诉艾恩赛德我希望他说服海军元帅做些什么!
那个小子做得很好,他不仅要来了海峡邮船,也要了观光船、贸易商船、渔船、救生艇、游艇、汽艇等等任何能横渡海峡的船只!
【比利时投降】
当然也有失误。
我是在偶然间听到消息的。在五月二十七日晚上,我才听说比利时打算求和。
我大吃一惊。我心里明白比利时没有能力长期抗战,但是没料到他们如此不堪一击。
如今,伊普尔到海岸之间突然冒出一道长达二十英里的缺口,敌军的装甲部队可以从这里一拥而入,直逼海滩。
魏刚?
他的情况比我更差。那是他在凡森开会的时候,有人把比利时联络官发来的电文递给他。没有任何警告,也没有一丝暗示。哈哈。
就连我们的内阁大人丘吉尔,都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
不过这事我有责任。
那时我单方面地认为积极奋战的比利时军队对我们的撤离至关紧要,但是从来没有咨询比利时将领的意见,也没有分配任何一艘船只供比利时军队撤退,而他们也从未知道我们撤退的计划。
于是这位傲慢又冷淡的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做了一个错误假设,以为自己在德国占领之下仍能保有权力,因此决定投降,留下来与他的子民共存亡。可怜的国王在希特勒的枪口下只能无条件投降,想争取有利条件的任何希望,全都立即破灭。
不过事后看来,当时对比利时暴露出来的这个缺口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们的军队本来就已经脆弱到不堪一击,被击溃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大撤退】
差不多二十八号吧,我们的远征军已经全部进入到周边防线准备回家。
五月二十八日到二十九日之间,船只整夜来来去去,而漫长的木头步道上,人潮像一列无止境的蚂蚁。
有一阵子,落潮减缓了行动步调——未经训练的士兵很难从临时搭建的梯子和跳板往下垂降——不过人潮从未停止脚步。据估计,平均每小时可以送走两千名士兵。
五月二十八日的撤离人数达到一万七千八百零四人,这是二十七日的两倍。我们还得更加努力才行,不过起码此刻是往对的方向前进。
在成千上万的撤退部队中,有一小群人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不论发生什么事,我希望将足够多的精兵送回家,形成新部队的骨干,以图日后反攻、讨回公道。
我打定的主意却是绝不离开。一个军人的归处很难由自己选择,我本以为我是可以的。
内阁大人丘吉尔得知了我的决定后却大为震惊。他考虑的是怎么可以留给希特勒这么好的宣传材料,让他逮到英军总司令然后拿出来炫耀呢?于是他亲笔写下一道让我别无选择的命令,他要求我必须返回英国,然后将指挥部交给一名团长负责。
这项命令符合正确的军事程序,我没有擅自行动的余地。
下午,我在海滨别墅召开了最后一次总部会议。会上,我决定了巴克尔团长将接替我,如同伦敦的指示。
会议结束后,蒙哥马利私下对我说,让巴克尔负责善后会是个可怕的错误。那家伙已不再适合指挥。最好送巴克尔回家,改派第一师师长亚历山大少将负责,他正好有应付这项危机所需的冷静与清醒的头脑。幸运的话,他甚至可能把后卫部队安全带回英国。
我看着这个平日里自负且暴燥的老哥此时竟如此冷静地向我表述这一想法,有种恍然间一场大梦的感觉。这大概是没有朋友的蒙哥马利却如此有魅力的原因。将军,还是他这样的好。我那时正是如此想。
我又不可控地想到了古德里安,希特勒下休止令的时候,他的心情,我似乎可以领略二三。
最后我并未做出承诺。
【协助撤退】
总司令部的参谋人员向我发来一份局势报告,声称预计最后的周边防线在五月三十一日到六月一日间完全撤离。
十一点五十九分,也就是报告发出的三十九分钟后,帝国总参谋长迪尔将军从伦敦打电话过来。我向他保证,这一夜平安无事,海滩上一切顺利。迪尔置若罔闻,直接表明这通电话的真正用意。内阁大人希望我尽可能撤离法军,不仅是撤出“相当”的数量,而是跟英军“相等”的数量。丘吉尔本人接过电话,证实了这项命令。
这项命令宛如晴天霹雳。相对于在六月一日最后一刻接运小规模的后卫部队结束撤退行动,如今整个法军都涉入其中。没有人知道这意味着多少人数。
当晚,我的电话没有停过。每一通,无一例外,都是请求异或要求我救救法国人的。
我很乐意合作,但是“协助”这两个字意味着资源全靠我们这边。我强烈要求法国共同分摊资源,提供他们的海军设备——当然,这话忽略了法国舰队目前在地中海区域驻防,因此极度缺乏“海军设备”的事实。也多次提醒伦敦,每多一个法国人登船,就意味着牺牲掉一个英国人。
我接到的命令是以英国远征军的安全为优先。有鉴于此,我问道,政府对法国人又抱持怎样的政策?
迪尔将军苦苦思索几个钟头,最后终于发电报回复我,蹩脚地表示英国远征军的安全仍然是第一优先,但应该设法撤离“一定比例”的法国部队。
五月三十一日,巴黎的流言满天飞,他们斥责英国人溜之大吉,留下法国人独尝恶果。
丘吉尔奔赴巴黎参加会议,我们的内阁大人竟在会上失控了。在魏刚尖锐的质问下,将先前讲的“一定比例”最终解释成了“相等人数”,他本人一再声明,他不会让法军进一步牺牲。呵。
又是所有人都坚持说可以在不投降,甚至不牺牲英国远征军的前提下,营救法军。
或许可以吧,我同意了,可能我老了吧,毕竟都五十四岁了。
我宣布了我已被下令撤离,并最终决定由亚历山大而非巴克尔接替我的工作。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解释换将的理由,也许是被蒙哥马利的激情抗议感动了。
其实说出来也没有人会信吧,什么人会认为一贯个性冷漠的我会轻易受喜怒无常的蒙哥马利所影响。
不必我来关心什么了,撤退行动现在是亚历山大的烦恼了,我当时当刻最关心的是不留下任何东西给德军当纪念品。
【回家】
我准备起程回家。
安全登上“青春女神号”后,不一会儿,海上、天上和船舶似乎全都瞬间爆炸。那是德国空军回来了,当天晚上分别执行了十次轰炸。
在“青春女神号”的船员冲向高射炮台之际,我顿时明白自己的角色到了最后是多么没有用处。我安安静静在舰桥一隅坐定,举起望远镜,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
上校提议我到底下躲一躲。
我客气地拒绝了他,这里挺好的。等到轰炸终于渐渐平息,我才走到下层甲板吃点东西,和往常一样。
“青春女神号”仍然没有朝英国出发。这时,数百名大兵蜂拥着上船,他们是川流不息的小型船只从海滩上接过来的。韦克沃克决定等“青春女神号”满载之后再派它回国,我也觉得这是个好的决策。
只是多佛和伦敦越来越焦躁不安,甚至急得发狂。四艘鱼雷快艇先后从海军总部派出查询我的踪迹。
午夜过后,六月一日的第一分钟,我总算跟我的幕僚团聚。清晨,终于在海军部码头上岸。我灌了一杯茶,匆忙去赶搭前往伦敦的下一班列车。
内阁大人派来亲信到车站接风,但这一小群人差点隐没在维多利亚车站的汹涌人潮里。
到了此时,狼狈不堪的士兵挤满了从南部沿海北上的每一班列车,在这里投入引颈等待的亲友怀中。我无非只是其中一人,已经成了过时的历史人物。
不,过时的历史人物也不是我,而是亚历山大。那个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