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份,通过微信读书,花了总共约30小时的时间,将《古文观止》较为仔细地通读了一遍。从我十三四岁买下纸质版开始,到我真正读完,20年已经过去了,真的是从风华正茂读到了头上飞雪(虽然不是顶上脱毛)。不是说我反复研读了20年,而是各种原因下始终没有完成这个工程。
首先是版本的问题。我当时买的纸质版只有注释而没有全译文。没有全译文,以我现在的水平都很难理解每一句,更不要说当时十三四岁了。而通过微信读书APP,几十个版本任凭我选。我选了一个总字数最多的(一般我都是以此作标准的)带全译的版本,所以才能把20年完不成的任务在30小时内“一气呵成”。
其次是自由时间。我指的是自由时间,不是时间。初中还是有比较多的自由时间的,哪怕是初三,但那时技术条件和个人水平都还不成熟。到了高中就真的没有自由时间了。高中是非常矛盾的一段时期,这时期内的学习强度可能是人生里最高的(结果视力也是下降得最快的),但同时又什么都没学到:认认真真地看一本书,在时间上都是奢侈的,因此很多都只能是蜻蜓点水,或是半途而废。功利化的学习,结果就是除了考试什么都没学到。本科的自由时间比高中的肯定更多,但是干扰和诱惑也很多。国内的大学生又有多少是能够静心地读读书的呢?大学宿舍就像网吧,而校园则只是一个有围墙的江湖。至于到了研究生时期,不仅没有自由时间,连时间都没有,同时,我的身体感到明显的衰退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再也不能像年轻时候看金庸小说那样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了。
非常讽刺地,学生时代虽然天天在学,学到头昏脑涨、学到视茫茫发苍苍,却根本没时间认真作过真正意义上的阅读,反而是结束了校园时代,进入“放鸡时代”后,陆陆续续地读完了很多多年前就想读一直没有机会和时间读的书。
第三是人生阅历和阅读技能的原因。有些书缺乏阅读技巧是读不深的,有些书没有人生阅历是读不透的。典型如《红楼梦》,初三暑假时读只觉得不知所云,现在当然也只是读懂了些皮毛,但就这些皮毛就已经深感《红》的博大精深了。好书都能越读越厚,越品越有味。而对于那些普通的书,更高的阅读技能则能够让你用更少的时间提取到有用成分,从而能够更加广泛地涉猎。至于那些根本不值得看第二眼的粗制滥造的读物,丰富的经验则能让你立马筛掉这些糟粕,从而让出更多的时间去读那些真正值得“浪费时间”的书。
我的精力和耐力是大不如前了,生理上也已经过了巅峰,健康要是能够维持得久一点、衰退得慢一点我就很高兴了。但是,我的大脑却还在高速“进化”,我的理解力随着阅历的线性增加而指数地增加,好奇心和创造力则未见明显的衰减。肉体上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精神上还在高歌猛进。
最后,时代和技术的发展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以前,“师者”是真的知识垄断,没有其指引和帮助,你还真的就入不了门。但是,技术发展是真的抹平了知识获取的鸿沟。现在的资料,不仅廉价而且量大,相互之间的检阅也非常方便。我在微信读书上,轻轻松松能够找到一本书下的各种版本,阅读期间有问题也能够一键搜索,想要就某个点进行更深入地研究也是易如反掌,这些都是前人无法想象的。当然,双刃剑的另外一刃是,充斥其间的大量垃圾信息以及各种干扰和诱惑。因此,在利用技术的同时要防止其所伤,我也是花了不少时间才慢慢适应的。一个人手不释卷是很难的,手不释手机却很容易。跟皮鞭的威逼相比,源自于人自身多巴胺的诱惑更能控制一个人的行为。很少听说有人读书读到吐血(最多只是被锥子刺破的大腿流血,而这例子又恰恰证明人天生不是爱读书的,苦读苦读,读书是要用意志力来维持的),却常常听到有人玩游戏玩到猝死。
现在,我总算是把《古文观止》这本书读完了,20年的时间不可谓不长,而30小时的“一气呵成”对于这种“厚度”的书而言又不可谓不快。20年的积累,30小时的薄发,量变不一定引发质变,质变则往往蕴于量变。时间均匀地向前流逝,绝大多数的日子过得雷同,而那灵光一瞬,犹如千年一眼,生命在那些短暂的时刻里顿悟与升华,因此睁着朦胧的双眼、抵着腰颈的酸痛,将此刻之感受记录下来。
历代文章特点分析
《古文观止》按照朝代顺序、作者分类收录,上至《左传》,下及明代散文,共222篇。书中涉及史、传、书、序、奏、表、策、论、铭、赋、记等多种文体,有长如《滕王阁序》,有短至《陋室铭》。“观止”能够相称还不好说,古文入门确实极佳。天下丽文是否都已收入?这个肯定是未做到的。所选文章是否皆是佳作?我个人觉得少部分选作谈不上太好,至少是远在222篇的平均水平之下。总的来说,是一个大小适中、制作精良的选集。
以这222篇文章为限,我梳理总结历代文章各自的主要特点:
先秦史籍
《古文观止》所选的先秦文章主要是以史传为主,大部分是《春秋左传》的选段,还有《国语》、《战国策》中的名篇,少量选入了《礼记》、《公羊传》、《谷梁传》、《楚辞》。先秦的古文,大多言简意赅,《左传》、《国语》等还算好读,若是《尚书》之类,真的是“佶屈聱牙”(韩愈《进学解》语)。一个句子里面基本成分都常常不完整,往往省略主语或宾语;句子间相连接也很松散,甚至常常非常突兀地跳到其他的意思;以前没有标点符号,读起来就更加困难了,所以古代“句读之师”确实非常重要,那就是我前文所说的知识垄断。至于一些古字词与今义的不同用法,我觉得还好处理,多积累就行了。
先秦古文之所以简短,与当时的书写工具不无关系。最初文字刻于龟甲、青铜器之上,成本很高,后来写于竹片、兽皮之上,仍然不是一个小工程。孔子“学富五車”,五车竹片上的总字数可能都不及今天的一本秀珍版《新华字典》。
而这种由于时代经济发展制约而形成的特点,一方面赋予了先秦文章简洁不臃肿、“微言大义”的优点,另一方面也造成其不充分不详细、“语不详焉”的短处。这种短处在叙事上还不太影响,但在议论上就要明显地制约行文的深度和精确度了。所以经常看到,作者以命令式、格言式的语言直接列出论点,而论证过程相当的粗糙,有一些论据跟论点的联系也不是十分密切,甚至有点牵强。这种“跳跃式“的行文用在诗歌倒合适,用在议论就过于模糊了。先秦诸子中,能够在议论文上做到论证清晰、严密的,首推韩非子,但《古文观止》里面就没有选录。可见,编者也是有明显的个人偏好的。
由于简短,也直接导致了“训诂”之学,就是后人根据史料、自己的个人理解,去注释、补充和发挥典籍。据《文心雕龙》说,秦延君光是注析《尚书》的“尧典”二字就用了十万字。而所谓的“注”“解”,其本质是各门各派各利益集团对话语权的争夺。《古文观止》所选文章,清一色是儒教底色,这就是它无法做到“观止”的哪怕不是根本的亦是重要的原因。
汉代赋文
《古文观止》所选汉文主要是司马迁在《史记》中的各序文,也选了贾谊的论策,选了一些著名的书信(如大名鼎鼎的《报任安书》)。都说汉赋唐诗宋词,《文心雕龙》说:“赋者,铺也。”汉赋的特点就是铺排对仗。汉代文章哪怕不是明说的“赋”,但也类似于赋,大多数采取骈体文的形式。东汉造纸术已经成熟,书写工具不再是根本性问题,文字也就有了写长写细甚至刻意铺排的物质基础了。跟先秦古文相比,汉代赋文明显更加华丽,跟唐宋散文相比,更加注重形式的对偶。这种注重形式美的特点,有时过犹不及,变成了“雕虫小技”(西汉扬雄语)。其实就是形式喧宾夺主,完全盖过了内容,典型的如司马相如的“子虚乌有”。关于形式与内容的关系,后文我还会详细谈到。简而言之就是,形式美也是文章美的一种体现,但它必须要跟内容相统一,这种统一做得越高超越完美,文章就越属佳作。
总的来说,由于文章写得更长了,它所能蕴含的丰富度、精确度、深度都比之先秦古文有更大的进步。以《文心雕龙》作者为代表的一些人认为孔子及其之前的典籍就是文章最好的楷模,后世的文章都只是部分模仿甚至是走火入魔,这样的观点我是不认同的。首先我承认文章必须是有历史传承的,但是我不认同文章必定今不如古。汉代文章就是在形式美上对先秦古文的全面超越,哪怕有为了形式而形式的庸品,但亦不乏内容形式相融合统一的名篇。
关于文章的长度,这里再啰嗦几句。长短不是决定一篇文章好坏的绝对因素,但很多时候,假若你想足够的深刻和准确,是很难用极短的文字表达清楚的。短篇利于背诵和传播,给读者更多的发挥空间,但也可能导致后世的各种误读、曲解以及别有用心的借题发挥。
魏晋风骨
魏晋时代的文章,形式上比汉赋更加灵活多变,而内容上更偏向于慷慨意气,这是历史大环境所使然。当然,由于《古文观止》只为儒教代言,魏晋时代大量的佳作都没有入选到本书,然而所选的几篇也都是千古名篇,如《出师表》、《陈情表》、《归去来辞》,它们都是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统一,而且情真意切。
唐宋散文
唐宋散步部分,基本就是唐宋八大家的天下了,也应该是《古文观止》的主体部分。这部分的文章大概就是我们所认为的典型的古文。就单个作者而言,韩愈入选的文章数是最多的,其次可能是苏轼。韩愈的思想非常迂腐,政治主见相当幼稚,文章则确实写得不错,但我个人认为还不算是第一。苏轼的文风更加飘逸超脱,我个人更加欣赏喜欢。唐宋八大家的其他6家,我则还没品出各自的风格特色,无法评论。唐宋的古文运动下,已经很少见到骈体文的形式了,这自然是给写文章解脱了枷锁,但是将反对形式与内容的分离对立等同于反对骈体文,就犯了形而下的错误了。结果,唐宋文章读起来就少了那种朗朗上口、圆转流畅的妙处。而文章读起来的音律美,我个人认为是文章美的一种非常重要的体现。从先秦到汉魏再到唐宋,可以看作是一次典型的“否定之否定”,这是发展的普遍规律,再次强调:说文章今不如古是错误的。
最后收录的几篇明代散文,除了刘伯温的那篇《司马季主论卜》有屈原《卜问》遗风,让我印象深刻,其余的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何谓一篇好文章?
我个人评判一篇好文章的标准就是,形式与内容的相统一,情真意切,读起来有音律美。第一点,内容与形式相统一,是最根本的。后两点则是加分项。
所谓内容与形式相统一,就是内容充实,形式优美,形式服务于内容同时还更好地促进和彰显内容。内容要写得好,就要求文章主旨清晰、立意高远,丰富而不凌乱,深刻而不冗杂。形式要写得美,就要求选择适当的文体,运用多种的手法,用字遣词造句准确,行文流畅,有时匠心独运,有时笔走偏锋,或气势磅礴,或婉转曲折,不一而足。内容有恒定的原则,形式则无绝对的标准。常犯的错误有二:一是为了形式而形式,浮于外而虚于内,如同无本之木,当属庸作。二是将形式与内容相对立,认为文采不能与风骨相共存,一味复古,不假雕塑。若内容本身不错,但形式选择不当,影响了内容的表达,也要减分。最理想的自然就是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
在满足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根本原则之后,如果文章还能表现出情真意切,就更加能够让读者产生共鸣。并非所有优秀的文章都能做到感人肺腑,而能够感人肺腑的文章都不能不称优秀。与之相对立的是无病呻吟,或虚情假意。
最后,如果能营造出文章读起来“抑扬起伏,悉谐宫商”的效果,那就是锦上添花。我个人还是比较看重文章的音律美的。文章不仅是用来看的,也是用来读的。能够传诵千古的名篇,大多余韵悠长;也正是韵律优美,才更容易被广泛传唱。
那么,按照以上评判标准,就可以给《古文观止》222篇作品定个名次排座。
点评天下文章
王勃的《滕王阁序》,可谓是形式美和音律美的代表作。称之为“序”,实则类“赋”,极尽铺排炫耀之能事。虽铺排,不显臃肿;虽有炫技之嫌,但也合情合理。如果加上“酒醉腹稿”的传说,怀才不遇的命运,离奇早亡的故事,更是让后世读者感怀仰慕。然而,《滕王阁序》还不能排到前三。我们对比另外一篇楼阁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先用简洁数笔描述洞庭烟波浩渺,然后转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主旨。其实大部分的楼阁文、登高诗都是相似的:先写景,或略叙事,然后抒发感情,无非怀才不遇或忧国忧民之类。《滕王阁序》就是怀才不遇的代表,《岳阳楼记》就是忧国忧民的楷模。在写景方面,两篇文章可谓各具特色,而在立意方面,明显后者就要更加高远了。就在王勃感慨“无路请缨”,为个人的小命运悲歌的时候,范仲淹已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宠辱皆忘”,为更大的国家前途而忧心,一对比就高下立判了。
苏轼的《前赤壁赋》,可谓是游记中的极品,情景交融,笔法纯炼,哲理深邃,超越时代而给人普遍的共鸣。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可能也是可遇而不可求,比如《后赤壁赋》就明显没有那么高的艺术成就了。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也是匠心独运,不过似乎还未及《前赤壁赋》,可能是因为我个人更偏爱苏轼的文风。
在论说当中,贾谊的《过秦论》上篇是难以逾越的高峰,“仁义不施,则攻守之势异也”已经成为外交部对抗美国的标准话术。杜牧的《阿房宫赋》其实也算是论说,而且与《过秦论》相类似,双峰对峙。此两篇都是形式服务于内容又增益了内容的典型代表,证明反对骈体文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关键是看到底能否内容与形式相统一。
短篇当中,韩愈的《杂说四》、刘禹锡的《陋室铭》(都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了)都让我印象深刻。前者完全是散句,后者除了最后一句反问严格对偶,但都符合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原则,也再次证明了形式无绝对之标准。《杂说四》最传神的一句是“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极其传神生动又辛辣讽刺地表现出当权者的无知自大可笑荒唐。韩愈遣词造句的能力是非常强的,他的文章通篇造成语。不过,韩愈的思想就太过迂腐了(《原道》、《原毁》哪怕是在那个年代都让人觉得迂腐),中了孔教的毒太深,不能怨仕途不畅,只能怪自身就不是什么治国之才。
李华的《吊古战场文》是一篇奇文,音律之美不输《滕王阁序》,而其止战的思想哪怕放到今天都是不过时的。柳宗元的《捕蛇者说》,无情揭露了统治阶级的残暴不仁,是一部非常优秀的批判现实的作品,《石壕吏》之余唱,《卖炭翁》之续韵。《宋玉对楚王问》是一篇妙文,与宋玉的另外一篇妙文《登徒子好色赋》,都是我非常欣赏的。《报任安书》是一篇极其重要的历史文献,也是司马迁的一份流传千古的控诉书,在书信中算是写得很长了(这也说明司马迁冤屈之深),字字泣血。
先秦古文当中,《曹刿论战》、《触龙说赵太后》、《邹忌讽齐王纳谏》最是精彩。
翻案文章中,苏轼《贾谊论》、《留侯论》我是比较认同其观点的(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王世贞的《蔺相如完璧归赵论》我就非常不认同了),方孝儒的《深虑论》、《豫让论》也有一定的可取之处。
以上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最后要决出前三了。候选者分别为诸葛亮的《前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陶渊明的《归去来辞》。首先,三篇文章都符合内容与形式相统一的大原则,也都以其情真意切著名后世,而且都还非常具有音律美。如果非要我选一个第一,我选李密的《陈情表》。《前出师表》在音律美上不如后二者,《归去来辞》在情意上没有前二者感人,而《陈情表》是三个方面都做绝了。因此,如果按照我个人评判好文章的标准,《陈情表》当属第一。
泣血成文
读完《古文观止》,我深感一种穿越了时代的共情,人生终究还是不得意的时候多,快乐的时间短。纵观一部《古文观止》,十有七八是不平之鸣。推而广至天下文章诗词,往往“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不是文人格外容易不得志,是普通人更没有机会留下足够的文字遗存。从理论上来说,人类社会是注定了要让大部分人(绝大部分人)郁闷不遇的。总人口是那么的多,而决策层的交椅就那么几把;怀才不遇的实在多,更遑论那些自认为有才的人了。小国寡民不相羡慕的理想,大概只存在于我们对元古社会的想象之中(而原初先民是否真的如此无忧无虑还不一定)。
人群中能够有资格不郁郁不得志的,大概都是位高权重者,而位高权重者哪怕不把时间浪费在维护巩固特权上,也还是很难写出好文章。因为好文章似乎不是由人主观上写出来的,而是由命途多舛的作者吐出的血自己挥就的。我自己写文章的时候,就时常有这么一种感觉:当出神之时,手中的笔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不由作者的控制自己就跳出了灵动的舞步……
司马迁说:“古之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文人中的倜傥非常之人,肉体虽然早已化灰,精神却藉由文字留存,真正做到了老子所称的“死而不亡者寿”。穿越百千年,唤起了一代又一代如我这样的读者之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