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房子》读书笔记｜形而上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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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房子》被称作“拉美版尤利西斯”。个人理解，《尤利西斯》挂在太苦远的悬崖上，爬过去摘取它太费时间力气，是个没人愿意染指的不祥之物。《跳》则可以打一打，像一位道行高深又乐于切磋的拳击对手，你随时可以找他拉练，燃烧就有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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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部没有故事，只有人物和场景的小说。典型的现代派写作。现代主义那些反讽，多文本，人称转换，寓言，意识流，手法都相当高超。关键之处，这些现代派的技术都包裹在人物本身不断被丰满、问题本身不断被挖掘的过程之中。前现代那些依靠动作、对话、心理刻画人物的思路，全在作者的拿捏之下。且姿态更为潇洒。传统小说可能要用一整章的情节描写来赋予人物性格，《跳》只用两三个动词就做到了。书中的主人公玛伽，有时候她说的话作者只是在句尾轻轻加上一个“吧”这类语气词，就产生全新的文学效果。玛伽作为小说人物那种迷人的立体感，都在不经意间勾勒。八十年代一些国内的先锋派，学了一个现代主义架子，老的精神给扔了，在我看来是没理解好现代和前现代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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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那个时代的法国作家一样（虽然是拉美文学，作者却生活在法国，内容也围绕法国展开），这本书“知识分子”写作的气蕴浓醇，托马斯阿奎那到萨特到藏传佛教，伦勃朗到蒙德里安到赵无极，勃拉姆斯到勋伯格到当代布鲁斯。整本书只讲了几个毫无戏剧感的场景，内容却致密而魔杂，作者有时是局外观察的叙述者，有时附魂主人公，有时又跳到千里之外，以哲学家文学评论家编辑者政坛观察者新闻工作者甚至读者的口吻讲话，场景意识流剪报笔记政府政策公文一起上场。他不是在写单纯的故事，他表现的是一个庞杂而深邃的世界。这种“反故事”的混杂性构成现代主义文学最迷人的气场，传统读者要么觉得看不懂，要么觉得无聊无意义，因为没了精彩的情节和悬念。其实这才是现实和时代整全的形状，人不能只活在抽象之中，最强力的存在物是无法被抽象的，它永远只作为它自身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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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欧阳江河新诗集出版，看了下采访，他说想成为庞德，而庞德的高明之处一在语言，一在诗歌散文翻译改写交融一体的混杂性写作。说句笑话，欧阳老师说他想成为庞德，这句话我认为只在某个局部的层面能被理解，因为按照文学史和辩证法的发展逻辑，一个作家同以往作家的关系只能是否定，只能是残杀。这是全体事物发展的动力，否则就停在永寂的虚无。《跳》还有一个大噱头，作者在前言里说了，全书155章，读者可以按照任意顺序打乱阅读，即所谓“跳房子游戏”。这也是一种混杂性的运行方式，理科生很好理解，排列组合背后是一个对数的结构，它的爆炸能毁了整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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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好多当代作家批判现代主义，说中国当代文学当年被西方的现代派带偏了，要走自己的路。这句话容易产生误解。在我的理解中，现代主义其实有两个层次，其一是作品的层次，“怎么写、写什么”这类文学老问题，现代主义有它自己的一整套特征。在这个层次上，现代主义可以和浪漫，现实，象征，未来，超现实等主义并置在同一个框架下讨论。这也是当代作家们批判的层次。然而更要害处在于，现代主义还有一个启蒙的层次，它直接参与了文学本质的修正，是文学史本身的一次进化。也就是说，现代主义出现之前和之后，虽然都叫“文学”，却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现代主义作为本质已经被不可逆地编码进了文学这个概念之中。在这个层次上，现代主义已经不太能被称作一个“主义”了，它和其它所有内容层次上的“主义们”相比，完全是另一类格局。事实上，它是一个根本就无法被反对的东西，因为无论愿意与否，你只能踏上一条已经被现代主义塑造过的文学道路。在这个时代，即使你写的东西看起来全然“前现代”，在否定的意义上，它仍然是现代主义作品。现代主义必然就是你的思维，反对它就是反对你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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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美文学爆炸有人概括了四部代表作：《跳房子》、《百年孤独》、《城市与狗》、《阿尔特米奥·克魯斯之死》。最后一本没读过，相比之下，《城市与狗》像个叛逆青少年为了吸引异性注意搞出来的破坏行为，刚开始凭着热血也能震人，缺少一种更深层次的奠基，越往后越乏力。《百年孤独》则像是乡村知识分子写作，热热闹闹跑一场子，除了一种技术层面的叙事惯性，好像也没留下什么理论刀疤。《百》为了世界上所有的人而写，《跳》只为了一两个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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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摘录一些原文让这里说的话更有底气，最后我放弃了。我意识到唯一实现这个愿望的方式，是把593页的整部作品一字不漏贴在这里。还是那句话，最强力的文本无法被概括。它是一整个活生生的身体，所谓摘录是在它的肢体上切下一小块肉，放到盘子里供人观看时这块肉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