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读后感
昨天终于把《荒原狼》看完了。这本书是我在1200干活的酬劳之一。当时子亮老师跟我说,每个义工走的时候都能免费拿一本书,我在外国文学的书架前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了《荒原狼》。这本书我大二下学期就读过了,当时很喜欢,而且也忘光了,可以再看一遍。
大二下对我来说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时期。上个学期,上到一半就休学回家了,躺了好几个月,独自放了一个超长的长假。那会儿是真正意义上的什么都不用操心,每天做的事就是看剧,喂猫。对我来说休学的节点让人生从一个极端越向了另一个极端。
我从小就跳不出“意义问题”的怪圈。比如说我一直都觉得为了考试成绩而做的那种学习是无用的。这跟从前的科举制还不同,古时候的读书人虽然也是应试,但他们所钻研的知识起码是一整套高明、巧妙的经学系统,学来了可以经世致用,哪怕只是聊以自慰呢?而我们的游戏规则是赤裸裸地把人当作生产分数的工具,是一种唯利益论,除了公平一无是处。它把自己所教授的一切都贬低为工具,数学的法则、历史的颠簸、大千世界的种种奇妙,全都沦为一段答案,一个分数,就像赌场中的一颗颗筹码,学生则被培养成彻头彻尾的赌徒。他不被鼓励发展自己的灵魂,而被塑造为一群分数的奴隶。在人生之初,大家学到的是分数就是青春生活的全部,是生命意义的体现,是对一个人价值的最终定义。
在这种环境中我感到痛苦,不过终于进入大学以后我的痛苦更甚。因为我获得了自由。从前我成绩好,在别人的引导下学得很轻松,我深信自己是聪明的、独特的,能够在大世界一展拳脚。可是当我拥有了真正的自由,我才意识到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使用它。我根本不了解生活,也没能了解自己。我像一条被驯化的野狗,始终在别人的指引下前进,忽然被放走了,才发现自己连地图都看不懂,甚至连去哪儿都不知道。我无所适从,无头苍蝇似地逃避现实,逃课、打游戏,身上只剩下一股子无处安放的自傲。随着时间过去,那看似优秀的假面具越来越戴不住,我什么都做不好,又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废物的事实。
休学之前我压力很大,一边因为完不成蜂拥而至的任务而痛苦,一边因不知道经历这种痛苦有什么意义而痛苦。休学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摆脱不了“生活就该如此”的惯性,被老师叫去看医生也很不情愿。对我爸妈来说这种转变也是一个巨大的冲击,接受自己的孩子不再是前途光明、自主自立的大学生,而成为一个无法学习和生活的“精神病人”,这需要一个过程。我们都花了一些时间接受这种转变,很快我学会了心安理得地窝在家里,什么都不担忧,学业、成绩和光明前程对我来说都成了某种前世的记忆,就像森林中虚幻缥缈的雾气。在一种几乎是真空的环境中,我学会了如何放松,如何忘掉压力,如何不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而苛责自己。这是一种最基本的自我保护。但我依然没有解决意义问题,“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或许问过谁,但没人给我解答。这为后来的事情埋下了伏笔,因为如果没有意义,你就会觉得一切都是没有必要的。生活的另一个伏笔是,我依然没有撕下假面具,我暗地里还是想证明自己是一个独特的、聪慧的、高贵的人。
春天来了,我回到了学校,百废待兴。那段时间我确实做了一些很“我”的事情,比如说不分昼夜地看《海贼王》。又比如在看书吧用两三个下午看完了这本《荒原狼》。珠海校区的看书吧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环境布置得很温馨,座位不少,墙边架子上摆了很多二手书。它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当时我们常去那儿玩桌游,我有时自己去点杯饮料,找个位置看书。读《荒原狼》的时候我喝的是丝袜奶茶,但就像喝酒似的,在黑塞的文字里旋转、打滚。这个故事有一种苦闷的激情,而且疯疯癫癫的,我当时完全没有看懂,以至于后来对整个故事几乎都没有留下印象,但读下来的心情是非常非常痛快的,就像在奔腾的江水里洗了个澡。
那个学期我恋爱了,一切都有好转的迹象。离开珠海一年后,我回了一趟珠海校区,山脚的沕水湖被填平了,半个校园都成了工地,那天我恨死这个世界了,就像我恨自己支离破碎的生活。
去年九月把《荒原狼》带回家之后,它就一直在书架上放着,直到二月份我才拆开它。这一次我读得很慢,而且一直在做笔记,所以看得明白多了。一翻开这本书,就能闻到熟悉的气味。我很快就发现主角哈里·哈维尔,荒原狼哈里,跟我如此相像。他有一个高傲的灵魂,追求艺术的高雅、哲学的智慧和精神的良善,可是他感到世人是如此庸俗、肤浅、功利,市民们满足于低级的、简单的娱乐,满足于消费和技术,他觉得窒息,因为自己的精神跟周遭的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另一方面,他意识到自己身上同时有“人”与“狼”两个自己存在,一个是高尚的,雅致的,纯洁的人,另一个是粗鄙的,低俗的,贪欲的狼。他不仅仅不能跟这个时代,这个世界好好地共存,就连与自己和谐相处都无法做到。他对自己又爱又恨,寻求超脱又受困于世俗,他瞧不起小市民阶级,可内心又渴望着那种安逸生活。他找不到同类诉说痛苦,过着与世隔绝,日夜颠倒,孤独、绝望的日子。
对我来说,这书让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内心的痛苦被诉诸于纸面。我不明白自己是谁,我对自己的一部分感到极端厌恶,我对这个世界几乎有点儿不耐受——这与哈里多么相像!有一个我,向往崇高,鄙夷庸俗,拒绝功利,厌恶平凡,对大多数人所追求与热爱的安稳和幸福感到无比的厌烦。然而,在我的心里同样有一个不断嚎叫的、咆哮的狼。它孤僻、阴郁、懒惰、成天成天地无所事事,沉溺于白日梦和幻想之中,对许多我定义为卑劣的事物充满渴望。我渴望着暴富,渴望性,渴望无止境的占有和无条件的接纳,甚至为此不择手段。我嫉妒富翁、幸福的人和成功者,我甚至想当一当皇帝。人和狼是交替着出现的,我有时渴望一切,有时厌恶一切,有时鄙夷自己装腔作势、自恃清高,有时嫌弃自己流着口水、吐着獠牙的样子,更多时候我感到迷茫,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能在这乱七八糟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为什么我是如此孤独。我不相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常常没来由地,出于某种对世界的绝望而想要死。虽然他是教授而我目不识丁,但我觉得自己就是荒原狼哈里。
我读这本书的时间,大约是今年二月到三月,年后的时间。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一些新的事情,主要是投稿、找工作等等,在一次吵架之后,跟家人的关系变好了。在书里,荒原狼哈里也经历了一些事情,他遇到了一个叫赫尔米娜的女孩。那天哈里已经想好去死,恐惧却将他驱赶到了一家酒吧,他遇到了赫尔米娜。那姑娘看穿了他的一切,她安抚他,对他说:
“好了,你会看到,活着容易得很。我们已经做了第一步,你擦了眼镜,吃了东西,喝了酒。现在我们走,去刷一刷你的裤子和鞋子,它们都该刷一刷了。然后你跟我跳个西迷舞。”
可是怯懦、自卑的荒原狼哈里不会跳舞,他从没有学过跳舞,他害怕展现自己的肢体,就像我一样。
赫尔米娜惊讶地喊道:“慢着,你不会跳舞?一点不会?连一步舞也不会?而你却说,天晓得,你已经在生活中花了多大的工夫!你这就说谎了。孩子,到你这个年纪不该这样做了。嗯,你连舞都不想跳,怎么能说你已经做出极大努力去生活呢?”正是从这句话开始,哈里的生活改变了。
我看这本书花了一个月,小说里的时间,前后也就过了一两个月。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内,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微妙的变化,哈里的生活则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却几乎是颠覆性的变化。赫尔米娜逼迫他学习跳舞,在闹哄哄的,充满他厌恶的美国舞曲的酒吧里,让他舞动自己僵硬的四肢,还给了他一个年轻的情人,叫他体验纯洁的性爱世界。哈里被抛入了一个自己从未涉猎的生活图景中,它确实像想象中那样不堪、俗媚,但这里也有一些珍贵而新鲜的东西——一种全情投入的、沉浸式的快乐。哈里感到身体里每天都有一个或几个崭新的自己出现。
黑塞在书里讲述了一种灵魂结构:并不像哈里想象的那样,他是两个自己的组合。实际上,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成千上百个自己,成千上百种人格,“人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永远不变的形象,……相反,人是一种试验和过渡,人只不过是自然与精神之间的一座又狭窄又危险的桥梁”。他批判了哈里将自认为高尚的都赋予人,将自以为卑劣的都怪罪给狼的那种做法,“请设想某个花园里长满了不计其数的树木、花卉、果树、野草。如果园丁除了能区分‘食用植物’与‘野草’以外毫无其他植物知识,那么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园中十分之九的植物,就会拔掉最迷人的花卉,砍去最贵重的树木”。
在哈里的生活发生巨大转变后,很多事情逐渐豁然开朗了。他感觉“新的、可怕的、解体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涌进我迄今为止轮廓分明、自成一体的生活。……我以前的性格的幻觉现在像一幅图画那样清楚地呈现在我眼前。我只让由于偶然的原因而非常擅长的几种智力和技能尽情发展,我只画了一个哈里的画像,只过了一个哈里的生活,而这个哈里只是一个在文学、音乐、哲学等几方面受过很好训练的专家——对我这个人剩下的其余部分,对整个由各种能力、欲望、追求构成的混沌,我一直感到非常厌恶,一概冠以荒原狼这个恶名加以贬低。”说得多么好!沉醉于自己已有的小小世界而沾沾自喜,戴着假面具表演一个古板的角色,还对一切别的可能性恐惧又鄙夷,这正是一种鼠目寸光,这正是我所做的。
在故事的后半段,哈里终于进入了那个不断暗示、引诱着他的神秘场所,那“只为狂人所设”的“魔剧院”。在那里,他看到了千百扇门扉,每一扇门背后都是他的一种人格尽情发展后的世界。在魔剧院的入口,他的萨克斯演奏家朋友帕勃罗向他介绍这个剧院的秘密,也给了我们理解整个故事的钥匙:
“您常常觉得您已厌烦您的生活,您竭力想离开这里,对不对?您渴望离开这个时代,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个现实,到另一个更适合您的现实中去,到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中去。……您当然知道,这个世界隐藏在哪里,您寻找的世界就是您自己的灵魂世界。您渴望的另一个现实只存在于您自己的内心。您自己身上不存在的东西,我无法给您,我只能开启您的灵魂的画厅。”
进入魔剧院的前提,是要抛弃对自己人格的偏执。就像帕勃罗说的:“不管您给您的渴望取什么名字……无非是您希望摆脱您的所谓人格。这人格是一座监狱,您就困在里头。”帕勃罗给了哈里一面镜子,那里头有一头怯懦、健美、时而凶恶,时而忧伤的灰狼。他说,要进入魔剧院,必须抛下原来的那个哈里,也就是必须杀死荒原狼,但用不上刮脸刀:“如果您的情绪允许的话,您只要真诚地大笑着观看这幅画就行了。现在您在幽默的学校里,您应该学会笑。一旦人们不再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一切更高级的幽默就开始了。”
这一段非常精彩。“我直勾勾地瞧着小镜子,瞧着手中的小镜子。镜子里,哈里狼在颤抖着,抽搐着。有一会儿,我内心深处也抽搐了一下,轻轻地,然而痛苦地,像回忆,像乡思,像悔恨。然后,一种新的感觉取代了这轻微的压抑感。这种感觉类似人们从用可卡因麻醉的空腔中拔出一颗牙的感觉;人们既感到轻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惊讶,怎么一点不疼呀。同时,我又感到非常兴高采烈,很想笑,我终于忍俊不禁,解脱似的大笑起来。”镜子中的狼消失不见了,哈里曾无数次想用刮脸刀与它同归于尽,最终却用笑杀死了它。看到这儿我发现其实我老早就想过这道理: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别把目光一直放在自己身上。但黑塞讲得更好,谢谢你黑塞。
在魔剧院里,哈里在无数个自我的世界里游荡。豆瓣上有人说最后几十页像是磕了药写出来的,这话是没错。但这人给书打了三星,他肯定没读懂,水平不行。我觉得黑塞很清楚自己在写什么,哪怕是磕了药。他让哈里打了一场对汽车和有产者的战争,亲身体会到了杀戮的快意与残酷;他重返十六七岁的青春时光,重新去点燃一生中每一簇被错过的爱情之火;他学习生活游戏,看着自己的几十个人格一次次在棋盘上组成家庭、阵营,互相争斗、追求、爱恋、伤害……;他与不朽者莫扎特交谈,莫扎特告诉他,“您应该学会笑……您应该理解生活的幽默,生活的绞刑架下的幽默”,“您应该学会听该死的生活的广播音乐,应该尊重这种音乐后面的精神,学会取笑音乐中可笑的、毫无价值的东西。”
笑!说起来可太简单了,但做起来可真难。从小我们就被教育了,要乐观,要积极,还有什么?正能量,对,是这么说的。可是说这些话的人多数都不是真心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搞懂。为什么要笑?有什么可笑的?在地铁里看看就明白了,逛十节车厢,别说笑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连个表情生动点儿的人都没有。除了小孩,中学生,还有谁能那么轻松地对自己的生活笑出来?要我说,这时代的问题还是挺大的,挺让人讨厌的,也挺搞笑的。你看,笑是一件需要练习的事情,面对再差劲的情况也可以试着笑出来。
总之呢,这一回读《荒原狼》,大概算是读懂了。写了这么多,不知道看的人能不能懂,反正建议读原著。故事的最后,哈里说他懂了:
“噢,我一切都懂了,我理解了帕勃罗先生,理解了莫扎特,在身后什么地方听见他可怕的笑声。我知道我口袋里装着成千上百个生活游戏的棋子,震惊地预感到这场游戏的意义,我准备再次开始这场游戏,再尝一次它的痛苦,再一次为它的荒谬无稽而战栗,再次并且不断地游历我内心的地狱。
我总有一天会更好地学会玩这人生游戏。我总有一天会学会笑。帕勃罗在等着我,莫扎特在等着我。”
好吧,我还是没完全懂。到底什么是“这场游戏的意义”?也许他是说要把生活当成一场游戏,把自己看作棋子,学着用嘲弄的态度去游历生活的地狱,就像我们津津有味地看《绝命毒师》那样:一个肺癌晚期患者的究极中年危机。虽然很惨,险象迭生,但不是很精彩吗?试试用这种态度看待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