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犹如此》的作者是白先勇,一个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剧作家。这篇小说深刻诠释了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友谊,但凡看完这篇小说,无一不被感动,感动于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赴汤蹈火,感动于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义无反顾,感动于这世间还有如此令人纯粹的感动。春去秋来,春暖花开,当年一起种植的树木茁壮成长,郁郁葱葱,而一起种树的人却驾鹤西去多年,睹物思人,树犹如此。这世间没有永恒的美好,美好都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一起陪伴彼此成长的,一起共患难的,一起朝朝暮暮的,早晚都会解散,都会有人先离开,这是恒久不变的真理。昔日两人朝朝暮暮的日子已经是过眼云烟,昔日两人谈笑风生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昔日两人一起种树的日子已经定格在过去。年年春天,今又春天,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斯人已逝,“我”独坐院子中,望着遮天蔽日的树木出神,仿佛时光回到那些年,两人一起买树苗,一起栽树,一起浇水,他忙碌的身影,太阳依旧炽热,忙碌完毕,夕阳西下,两人躺在园子里喝茶,看群星璀璨。突然一束光从茂密的树林间投射过来,分外刺眼,把“我”抓回现实,原来刚刚浮现在脑海中的一切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似水流年,沧海桑田,在亘古古不变的江河日月中,光阴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这时候我才恍然,光阴带走了王国祥,连同有关他的回忆也一起带走了,他的身影,他的声音,他走路的步伐,他的一切一切都已经变得迷糊了,像隔着充满雾气的玻璃一般,像昨天才发生,又像已经发生很久很久了。光阴留下了我,茕茕孑立,呆在院子,望着斜伸过来的树枝,我以为它们不会说话,不懂生离死别,但在那一刻,“我”仿佛听到王国祥迈着轻盈的步伐向我走来,抬头望去,伴随着微风手舞足蹈,他好像长高了,又好像瘦了,转眼之间,白昼和黑夜颠倒,眼前的一切如轻烟,如薄雾,来不及细看已经消失在眼前,我走上前去,试图抓住他的衣袖,没想到他的衣袖比德芙巧克力还丝滑,那是一种还未触碰就已经融化的丝滑,那是一种握在手里,却相隔千里的丝滑,那是一种“才上眉头,却上心头”的丝滑。刚刚发生的一切如梦如幻,我回到座位,太阳在天空以垂直的方向扑面而来,林间微风习习,树叶翩翩起舞,蝉鸣声像波浪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不仅感慨物是人非,转身回屋里。
《树犹如此》的文字简约,精雕细刻,没有刻意使用一些炫技的大长句,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样。正是这种简单的叙述方式,使得读者多了几分遐想。比如:
星期天傍晚,我要返回圣芭芭拉,国祥送我到门口上车,我在车中反光镜里,瞥见他孤立在大门前的身影,他的头发本来就有少年白,两年多来,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萧萧,在暮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哭。我哀痛王国祥如此勇敢坚韧,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后仍然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而我亦尽了所有力量,去回护他的病体,却眼看看他的生命一点一滴耗尽,终至一筹莫展。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
这一段描写非常细腻传神,送“我”上车,“我”在反光镜里看见他的样子,由此引发我的哀痛和惆怅,一个“瞥”字,刻画了“我”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无意中看见,无意中感伤。首先文字简短,用词讲究,自成一体,并且有一种美感,读起来自然畅快,有节奏。其次,意境丰富,瞥见,身影,满头萧萧,暮色,分外怵目,高速公路,这些词语结合这段的语境,画面感十足,让人不禁感慨这种变化,引起读者的想象和共鸣,仿佛我们每个人都看见了王国祥,其实并没有。好的文字是具有画面感的,让读者不自觉浮想联翩的,在散文中尤其讲究。作家白先勇的文字就有很强的画面感,而这种画面感朴实而深刻。最后,抒情动容,就从这段文字来说,很难相信这是编造出来的,虽然真实和虚构有时候很难分辨,但这段文字的呈现内容,呈现方式,以及人们的第一直觉都会给我们答案。从反光镜里瞥见王国祥,然后引发我的哀痛和难过,车开上高速公路后,伤痛袭击过来,由此想到人生大限,无人能破的生命哲学。这种情感既是朴素的,又是深刻的,因此令我们感动的同时,又无限感慨,我们感动于这种肝胆相照的友谊,我们感动于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义无反顾,我们感动于我们很难有这样的感动,同时感慨生命无常,人生无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当下,活好当下。
比如:
显示器上,国祥的心脏越跳越弱,五点钟,值班医生进来准备,“我”一直看着显示器上国祥心脏的波动,五点二十分,他的心脏终于停止。“我”执着国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霎时间,天人两分,生死契阔,在人间,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
同样寥寥几笔,让人为之动容,不禁潸然泪下,作者没有过度描写自己的悲伤,没有刻意渲染悲痛的气氛,“执着”“最后一程”“天人两分”“生死契阔”“人间”“永别”,当我们把这些词语拼凑在一起的时候,就构成了一幅动人的画面,这是一种诀别,轻描淡写却如泣如诉的诀别。“人生大限,无人能破”,从王国祥患病,他四处寻医,尽了所有力量去回护他的病体,甚至扬言当时如果有人告诉他喜马拉雅山顶有神医,他也会攀爬上去乞求仙丹,到现在,送他走完最后一程。看着挚友的生命走到终点,自己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这种无奈近乎一种绝望,无限唏嘘,无限感慨。
每次看到这段文字,我都会想起苏轼悼念妻子的名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人生犹如一叶扁舟,我们只能随波逐流,顺着时间的河流往前走,很多时候来不及回眸,来不及深情,这并不是我们的错,因为人生有限,每天都在接近终点,并且这个终点是我们想象得到的——死亡。
生离死别从来都是注定的,从出生那一刻起便伴随我们,直至我们走到人生的终点,既然是这样,那就让我们在面对的时候洒脱一些,勇敢一些,既然是这样,那遗憾也是注定的,遗憾也并不一定是个令人悲伤的词语,接受遗憾,接受所有的不完美,这是我们终将要学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