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铃响时分
——被诅咒的死亡前奏曲
"叮呤",铃音穿透文字帷幕。乙一笔下的白井并非单纯索命厉鬼,而是裹挟着母性悲鸣的山中回响。当铃铛声在耳畔响起,命运的沙漏便开始倒置,每个角色都在死亡乐章的变奏中寻找自己的休止符。从铃铛声响起,到书中人殒命,乙一一直擅长谱写死亡的狂想曲,乐起乐落,凄美而浪漫。
02
血色面具下的三重镜像
——弑神·祭司·母亲
许多读者将这部小说中的白井理解为屠杀无辜的怪物,只注重她几乎占满全脸的眼睛,披着的长发,和那些与鬼相关的描述。而于我而言,我看到的是一名悲愤的女子,在山中无声地呐喊,那恐怖的面具下,何尝不是一位母亲的慈悲与温柔。关于白井的身世,乙一在书中并没有给予确定的答案。她亦是弑神,亦是女祭司,更是一名母亲。在我的理解中,书中的白井,便是那位被关在房间里丧子的母亲,最终在死亡的弥留之际,化作了白井。其实书中的开头,作者就以角色的死亡引出了白井的存在,只是怪诞之处,就是听闻故事的人必死的结局。书中白井是悲剧,而书中无辜死亡之人也是悲剧,悲剧随着都市传说繁衍,营造了整本书压抑而窒息的感觉。
书中“黑乙一”的文风犹如那文中的白井,给予人绝望的叹惋。白井游走于现代都市与深山结界的身影,恰似日本民俗中“产女”的当代变体——那个因难产而亡却执念哺乳的幽灵,在《今昔物语》里抱着石臼徘徊千年。当乙一将古典怨灵模板嵌入东京地铁与网络论坛,白井便成了穿透时空的镜像:她不仅是丧子母亲的精神残象,更是整个现代社会对“非正常死亡”集体焦虑的拟人化结晶。那些被白井带走的生命,何尝不是困在科技文明与原始恐惧夹缝中的我们?
03
鬼面蔷薇:被历史捆缚的女性挽歌
小说既以白井为题,则固有其深意。书中开头时,白井是一张神秘的面纱,是未知。而后,白井是一个秒表,是死亡。再后来,她变成了深山的故事,化作了那湖面船的薄雾,变得遥远而寂静。随着乙一的文笔,读完这本书的我似乎慢慢地接受了白井的存在。文字成为了改写意识的筹码,虽读者他人的命运,却也萌生了怯懦心理。
若读完整本书,我最大的收获便是对死亡的敬畏和对女性的惋惜。死亡、女性、鬼怪,这三个词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绑定。这也让我不经疑惑,许多文学作品、影视作品、游戏剧情,鬼怪往往是女性,并且常以“索命”为目的。这种性别化的死亡叙事在《雨月物语》中早有预演:亡灵阿岩因妒火化作厉鬼,葛叶为护子现出白狐真身。当我们将白井与这些古典形象并置,便会发现乙一笔下的恐怖美学暗含着某种文化基因的突变——现代人不再相信狐狸报恩的温情寓言,却始终需要女性鬼怪作为道德审判的具象载体。那些占据整张脸的巨大眼睛,或许正是被压抑的集体潜意识在凝视每个逃避罪责的怯懦灵魂。
回看东方的故事,当我们剖开《聊斋》中聂小倩的森森白骨,翻动《牡丹亭》里杜丽娘还魂的残香旧稿,便会发现白井额间的鬼目早已在东方文学的血脉里生根。那些被书生笔墨反复描摹的艳鬼娇魂,何尝不是戴着另一副“鬼面蔷薇”?聂小倩被迫以色诱人啖骨吸髓,杜丽娘为情破棺还阳遭尽非议,就连窦娥刑场三桩誓愿化作六月飞雪,最终也要借父亲官袍方能洗雪冤屈——这些缠绕着荆棘的东方鬼女图鉴,与白井隔着海雾遥遥相映。她们被迫将生前的贞烈、痴怨、冤屈熔铸成死后的利器,如同被父权铁砧反复锻打的蔷薇,越是绽放得凄艳,越是扎得世人指尖渗血。当白井在山中永久徘徊,恰似《太平广记》里那些不得祠祭的女灵,永远困在“未亡人”与“厉鬼”的夹缝中,既不能以母亲身份被供奉于家族佛龛,亦无法作为纯粹恶灵被阴阳师祓除,早日进入轮回。
在《白井》这部作品中亦是如此。我难以释怀的就是白井这位女性,她并没有等来自己的救赎,她只能游离在人们一句句传言中,永远地与弑神绑定在一起。她确实为惨死,但她的双手还系着被囚困的铃铛,她的悲剧却永远埋葬于深山,永远地,带入了尘土。这样无力而悲愤的结局,又何尝不是那些丑陋山村里的真相?我无法接受的是白井的结局,更是女性与鬼怪的捆绑。或许在漫长的历史中,这一份固化思想与捆绑早已定型,你我都已无法触及其腐烂盘根。这好似是一首向死而生的绝唱,女性最终还是将死亡作为筹码,给自己的灵魂套上恶鬼的面具,以那阴阳相隔的绵薄之力,换来世人的一份敬畏与尊重。就像白井一样,或许滥杀无辜只是她的一副面具,为的是以必死的结局,换来恶人心中的恐惧。
04
乙一的镜头语言:
在惊悚表皮写下温柔遗书
乙一的文字就像电影的镜头,而跳出镜头语言去与导演沟通的人,甚少。若把文中情节翻拍为一部电影,我已想象到这部电影会是多么地俗套的一部类似《贞子》的恐怖片。但好在,《白井》虽有翻拍,但我先读到了“导演”的文字。书中还有一处细节,那就是白井会带着文中人物已故的亲人或者朋友一同出现。若白井的目的为索命,那无需再给予角色与已故亲友沟通的机会。故事中的男女主在车祸中遇到白井后,就再也没有碰到过,这并不是男女主联手的缘故,而是他们都好好跟死去的亲友说了告别。他们都直面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愧疚,也终于把没说的话尽数吐出,也是因为这样,避免了自身的死亡。而书中的那位男记者,最后登山调查最终消失,应该是去跟他已故的女儿团聚了。所以白井其实是一位公平的审判官,也许是自己的不幸,上天给予了她洞察人心的能力,她在死亡周围散步,在森林见起舞,在亡者旁护送,敏锐地嗅查人心腐烂的气味。所以书中她出现前角色闻见的腐臭,其实是角色自己的内心在长时间的死亡思绪腐蚀下,早已腐烂。这种“腐臭自鉴”的设定令人想起卡夫卡的《审判》:主人公最终发现绞刑架竟是自我审判的产物。白井带来的死亡威胁,本质上是一场存在主义式的终极诘问——当我们被迫直面内心溃烂的创口,那些被现代生活麻醉剂暂时遮蔽的生存焦虑,便如暴露在空气中的坏死组织般散发出刺鼻恶臭。乙一用恐怖小说的糖衣,包裹着关于人性异化的苦涩解药。
许多面对死亡不断纠缠在心中的问题,也其实是自己将死亡无限放大。生者常以自以为是的心理去揣测亡者的想法,在我看来,是人类可笑的行为。若在双方生前就无法做到对彼此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揣测亡者的想法何尝不是一种无稽之谈,这其实是生者为了安慰自己编造的谎言罢了。只可惜,世间少有人能够为亡者发声,为数不多的那群人们,也早已在迷信的概念下销声匿迹。
死亡是一个沉重的词语,但在乙一的文字下,死亡变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白井成为了选择的导向。白井是人心,人心是多面的,是不断反射自我,不断破碎,不断对话的。生死之间的绸缎,总是在对立拉扯。寻死,可能是因为绝望、惭愧、悲伤、思念,但绝不是戏言。死亡不是一个固定的节点,而是一段“域”。人从认识到死亡的开始,便进入了这段漫长的“域”,周围的人和事成为了变量、自己的选择成为了导向。就像文中的那段诡异的故事,从听到开始,便已身不由己,便也进入了这个“域”。跳脱这个“域”是几乎不可能,甚至说应该是无解的,就像书中的白井,是悲惨的,也是无解的,她既是死亡的代言,又是人心的反问。一切都纠缠在一起,或许这也是白井的艺术,就算用无限文字,也写不清她的定位。这种流动的死亡观与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形成奇妙互文:沟口将金阁寺既视为美之永恒又看作生之桎梏,正如白井既是终结者又是引渡人。当乙一让角色在“域”中与亡者对话,实则是为生者搭建临时的“阈限空间”——人类学中的过渡仪式在此被染上恐怖色彩,唯有通过这场与死亡共舞的成人礼,幸存者才能真正获得在现世继续前行的勇气。
当我们随着书本目睹白井通过都市传说不断增殖,恰似看见恐惧在社交媒体时代的病毒式传播。乙一笔下那些通过直面创伤获得救赎的角色,或许正暗示着现代人对抗集体性死亡焦虑的最佳方式——不是沉溺于转发热门怪谈的廉价刺激,而是在与他者的灵魂共振中,重新校准自己与死亡的距离。
而书中的男女主则是众生的群像,既进入了这“域”,我们可以害怕,也可以恐惧,但还好,我们学会了与人结伴。
在黑夜降临时,或许下一秒就是生命的倒数,但我们,也要做一桌美宴,把它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