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完了老舍先生的《我这一辈子》,全篇以第一视角叙写,根据今天学到的事件,整理一下。
(1) “我”在裱糊匠那里当学徒,成为了一名裱糊匠。
(2) “我”娶妻,生了一双儿女。
(3) “我”的妻子和“我”的师兄黑子跑了。
(4) “我”当了巡警养家糊口。
(5) “我”目睹了兵变中的抢掠烧舍。
(6) “我”升了头等警。
(7) “我”在四十岁当了巡长。
(8) “我”的儿子当了巡警,女儿嫁给了巡警。
(9) “我”去防疫处当守卫。
(10) “我”的儿子娶了一个巡警家底的儿媳妇。
(11) “我”失业了。
(12) “我”当了矿村的警察所所长。
(13) “我”又失业了。
(14) “我”当了河南盐务缉私队的队兵。
(15) “我”有孙子了。
(16) “我”的儿子死了。
(17) “我”继续卖力气撑起这个家,不知道要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这么细数下来,就是一个人,在社会最底层的泥地上骨碌。一辈子都在为生计奔波,几乎谈不上有闲工夫。
“我”的身上,似乎发生了太多“不公”的事儿:媳妇儿跑了,工作丢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和人们常说的人生“三大幸事”——“升官发财死爸爸”似乎完全反过来了。
尽管在这样被不幸叠加的日子里,“我”却是笑着的,无论这笑是苦笑、冷笑、或是自嘲的笑。“希望我笑到末了一声儿,这世界就换个样吧。”
作者似乎只全心全意地讲主人公这一生的故事,刻画主人公的形象。实际上,在人物的性格里早已融入了“老北京”的性格特点,在他的故事里也折射着时代的变迁。
“我”,毫无疑问,是一个社会里极其不起眼的镶边角色,面对命运的嘲弄,也只能一笑置之,原本的有些执拗的正直和认真,也渐渐地被社会,被这个现代化了的世界瓦解,学会了“汤儿事”,别人做什么,他也做什么;社会想让他成什么样,他就得成什么样。
这何尝不是对人的一种异化?
读到笔触极幽默处,总忍不住放声大笑,大笑之后,砸吧起来,又觉得满嘴苦味儿,同情其遭遇。
如今我们总提到一个词“阶层跨越”,关于实现“阶层跨越”人们是众说纷纭,有“婚姻说”、“学历说”、“创业说”……等等,好像相对底层的人们总是做着一个梦,一个飞越了泥淖,爬到了山顶看风景的梦。然而这梦又不是完全地不切实际,似乎有什么办法能让它变成现实。于是人们开始探索方法,尝试,凑巧的零星几次成功案例便足以点燃他们的希望,接着在泥淖里酣然地梦着。
好了,现在要写《我这一辈子》话剧了,我以为是按着小说原剧情稍有改动,没想到,是一个陌生的又熟悉的故事。
这是一个顺叙中穿插着回忆插叙的叙事手法,和小说一样,全程由主人公第一视角来讲述,讲述他的降生、失怙、读书时、留学时、工作时,几次人生的精彩回眸,在舞台上由主人公穿越回当时的场景进行演绎。
现在,看完我的话剧,坐在宿舍里,脑袋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最后,主人公披着黑色的长风衣,眼里闪着期冀的光,一手攥着拳头举在胸前,念出的那句掷地有声的台词:“或许四十年之后,我还能写出更好的小说!”我从未如此痛恨预知未来的能力,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或许能和主人公一样情绪高涨,可我偏偏知道些什么,我知道《正红旗下》是一卷永远的残本,知道那湖下睡着一个幽默而体面的灵魂。
就像话剧里姑奶奶说母亲去给人家浆洗衣服做老妈子失去了体面时,“小年儿”反驳他的姑母,关于什么是体面。姑母的体面是从一而终的,一上场的时候就带着股刁蛮的劲儿,头发盘的溜顺,四根银簪子一丝不苟地插在上面,手里端着长长的烟杆,后来八国联军侵略,北平沦陷,家里被洋鬼子洗劫一空,不得不过上了比从前还精打细算的生活,姑母发鬓上的簪子一下便只剩了一个。即便是再落魄,姑母却始终撑着一份“大家小姐”式的体面,不肯叫旁人看自家的笑话,不肯自己家的女孩儿在婆家因为娘家穷而受委屈。就连最后姑母去世时,也是正襟危坐着,像是小憩一般,空中似乎还回荡着那首她最爱哼的《贵妃醉酒》。
这便是姑母的体面。而小年的体面,似乎没有姑母这么多的“面子上的讲究”,在他眼里,靠自己的双手吃饭,赚钱糊口,便是体面,便是“老舍的”体面。
虽然是话剧,其中也有一些意象,在不同场景中反复出现,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灶王爷”“菜多肉少的饺子/馄饨”“红纸船”。
剧中的母亲让我想起了那位《月牙儿》里的母亲,艰难的觅生活,把孩子拉扯大,自然而然的,我又把“红纸船”和“月牙儿”这两个意象联系在了一起。
“月牙儿”那清清凉凉的月光见证了一个女孩儿的成长,从懵懂到堕落,月牙儿是女孩唯一的精神寄托;“红纸船”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我”怀着满腹的迷茫离开家,只是为了逃避糊涂的从前,后面两次也分别代表着“我”的心理变化(抱歉,实在是记不清了,精彩的部分太多,我看的时候很难一边投入一边做细致记录),总之“红纸船也是一个见证了我从迷茫走向清澈的意象。
剧中还有一个有意思,可以说是承担了大部分笑点的角色,小马。在我看来,这个角色就像是把老舍的幽默人格从他本身抽离出来成了这么一个人。起初,十分喜欢这个伦敦,甚至在身份认同上,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国人身份,而是高昂着头,讲着自己金发碧眼的“女朋友”,高傲地强调“我虽然在北京出生,但我在伦敦长大,我是一个地道的伦敦人。”他和主人公的几次对白里我注意到了一段主人公的回答:“穷人不配谈什么高远的理想的,他们的理想其实不会和现实里的太远,无非是糊口,吃饭,活着,战战兢兢地活着。”
理想,听起来也别酷。拥有理想的人在我看来是非常了不起的人。
那天的一堂通识课上,老师要我们每人给出一个“闻之色变”的词,我苦思冥想了很久,我所纠结的是,是什么样的词,我看到就会害怕?而不是因为看到他的所指的某种具体事物。我想了很久,赶在老师叫到我之前想到了问题的答案。
未来。
我给的是这个答案。
在高中的时候,问我的未来,问我的目标,我的理想。
我站在记录的镜头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那个在我心里躁动得强烈的答案:“我要走出东三省!”
如今,我已身在关内,甚至是在首都,实现了我的第一个理想之后,我却不再有当年的果断,“我要……”后面的内容,变成了一个maze。我开始回避这个话题,沉溺于当下,就像话剧里的“我”一样:未来是什么样?我为什么要想?我连科长的小舅子是谁都不知道,还平白得罪了一办公室的人,就为了一个还不知道什么样儿的未来?管他的!玩吧!快活吧!什么穷,有多少我花多少,大不了就是去当当儿呗,领导开心,同僚开心,我……我开心?
这里留了一个问号,这个问号画在彼时的“常顺”心里,也画在彼时的我心里。每天似乎是充实得要命,什么看戏打牌蹦嚓嚓,一群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块儿,每天糊弄着工作,白天睡大觉,下午才上班,盼着晚上的“夜生活”。
可怕!惊悚!
这样闲散的日子会吃人!会把你那点属于自己的灵魂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你的心肝全是空的,躯壳里的灵魂早已腐烂在这闲散的不需要丝毫思想的日子里。我庆幸我的清醒,我大概也仿佛和主人公在鬼门关里走一遭一样,把丢了的魂找了回来,清醒的具体原因我已说不清,我只知道此时的我,一想到彼时的日子是要浑身战栗着打颤的。何其可怕!何其惊悚!
话剧设置了一个招魂的情节让主人公顿悟清醒。
在梦里,“我”和父亲诉说着我的成就,说着家里这么些年的故事,说着当年父亲殉国的真相,说着“我”彼时被浮华掏空的灵魂。“父亲,我觉得我心这儿,空得很。”幼年失怙,被母亲带大的孩子,或许总是会在性格里少了几分强硬的气概,父亲的一番话,让他如梦方醒。他从来不明白的,如今都已了然。他亦懂了宗乐大师那句“知道一点便做一点,能做一点便做一点,不是总想着你要什么,而是你能做些什么。”
“我”没有强劲的体魄,没有战略的头脑,于是“我”做不成将军,做不成政治家,但是“我”有笔杆子,“我”能写小说,“我”能做一个作家,“我”能把我看到的苦难的人民、嚣张跋扈的上位者统统写进“我”有笑有泪的新小说里。
这是那个幽默乐观的“小马”临离别时送“我”的礼物,是“我”录的言语声片其中关于新小说的一段,并附有一张字条“听听你内心的声音”,那声片是老舍先生的原声,我虽然从未听过,却几乎是在响起的那一瞬间就意识到了,并挺直了身子,死死盯着音响的方向,竖起耳朵听着,脸上大概是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那本是一段课文的内容:
“‘说真的,近来出版的小说实在比从前好的多。因为新小说是用全力描写一事,有情有景,又有主义。旧小说是又长又沉闷,一点活气没有。况且现在用白话写,写得生动有趣,你说是不是。’
‘是,我也觉得新小说有意思,因为有一些文学上的价值。’”
这便是老舍的市民小说。戏剧改编自老舍的《我这一辈子》讲述的却是老舍本人的前半辈子,两个小时的演出,我的泪该是淌了有一个多小时。
这导致本就坐在第一排的我更显眼了,也搭了个茬和其中一个演员有一个握手的互动,结束的时候因为刚好退场的时候对视,于是我衷心地竖起我两只手的大拇指比给他,也比给带来这场演出的所有台前幕后人员,他们为我呈现了老舍先生前半生的丰富生动的生活图景,展示了他小说中所存在的三种市民形象,以及情感态度。
我流泪的大部分原因,还是仰赖于我那超乎寻常的共情能力,当提到戊戌政变、庚子事变这样的家国大事时,我难忍心中涩然的泪;当看到幼年失怙,姑母去世时,我难忍心中悲恸的泪;当看到母亲心疼女儿却难掩,姑母拼尽全力维护侄女在婆家的颜面时,我又是难忍我那不值钱的泪水。
我看老舍的作品也是,或许文本不像话剧这样具有直观的冲击力,给我的泪腺重重的一击,但在读时也会感受到文字的力量,明明通篇讲的是一件郁闷窒息的事儿,却时不时冒出两句幽默的话来展颜,以至于悲伤落寞时不至于寡欢,。
或许这样的内心调和也印证了老舍先生那句“一辈子很短,要么有趣,要么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