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所执
——《长日将尽》读后感
一部诺奖级作品,不负盛名。
我不想对本书的男管家主人公给予苛责或嘲讽——尽管全书有些表述可能带着这么点暗讽的意思,或者这是译文文风的问题?但我认为,作者想要表达的应该更多。作者把自己藏在幕后。他以特定的时代为背景——大英帝国走向没落,“长日将尽”,贵族府邸被卖给了新暴发户美国人,英式男管家发现老一套已经伺候不好新主子,感到惶惑、惊恐并开始反思——以这个英国传统男管家为切入,讲述了宏观上的一段历史,微观上的一段人性及生活。读者可以从宏观层面俯视男管家,对其指摘,认为其视野狭窄,见解保守,行为刻板,甚至极度压抑人性(亲情和爱情),还自作多情地去定义管家行业的“伟大”并为之追求和骄傲。嚯嚯,一个男仆,佣人,也配的上伟大!真有点阿Q的意思!这可能是一些书评的见解。
但是,我倒在想:在上帝面前,谁又不是个仆人呢?!
可能我的工作就是个专业人士——法律专业人士——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站在微观的角度,站在主人公男管家的角度,我倒实在是为他的专业精神(我们称之为professional),那种工作上、专业职责上追求极致的精神,包括对主人的极度忠诚,有所感动呢。在他这个地位和位置上,这样做不对么?这种专业精神不需要么?于是,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就有了冲突和张力。有人说男管家抛弃了自己独立思考的灵魂,把人生附丽于特定的主人,这是一解;但男管家追求的其实是作为管家的职业终极荣耀,这不需要他有自己独立的灵魂,这种执念和对极致的追求难道本身不也是一种重要的价值?这是另一解。作者似乎没有对此进行臧否,作者把对这个张力的思考留给了读者,从而使小说在不同层次或维度上(用我的话说,是宏观与微观)可以有多样的解读,境界也就隽永和丰富起来了,是为佳作!
因此,我认为对男管家简单地给予批判可能是肤浅的,至少是片面的。这个男管家的角色,其实可以换作:律师、会计师、银行家等任何一个职业或专业性工种。其实,在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面前——男管家可能就是这样看他的主人达林顿勋爵的——我们都是仆人。在你的职业之上,也总会有一个更上位的工种比你有更全面的视野,如董事长之于法务总监,市长之于董事长,总书记之于市长,上帝(或各种戒律)之于总书记……于是,男管家执着于成为伟大的管家,而你我如果批判他,又该如何自处?什么又是伟大?!我们应当追求怎样的伟大,抑或“兴高采烈”地满足于“平庸”?
男管家有他的“执”,但当长日将尽,他反思起自己的大半人生,包括回想亲情和爱情的重要节点,可能产生了不少的落寞,甚至一丝悲怆。但这个局面,其实也是很多人会遇到的呵,只是相关场景不尽相同而已。努力不见得会有结果,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大有所在,谁是将呢?更多的人是枯啊,而时光已默然流逝!或者说,我们把自己的一生,把自己的青春到底献给了谁,献给了怎样的事业,它的意义何在,它有没有意义?事后再看,它很可能就是没有意义,甚至是负面的意义——如文革年代那些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但这也是他们,或我们每一个人的岁月或青春呵。这样想来,人生有时就是残酷的,对很多很多人来说,是残酷的。但我们因此从头就不努力了么?我们因此就不想着去追求伟大或有所追求了么?我们是仅仅选择当一个谋生的男仆,还是终究想当一个伟大的男仆,“男仆”?
近来,我越来越觉得,我是一个非常“积极”(或者说入世)的人,是一个有所“执”的人。我至今认为,一无所“执”的人生,终究是不值得过的。这可能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天命”(calling)——恰似畅销小说《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所称的那种。因此,我同情这个男管家。虽然一开始读到他说我们男管家行业会在闲余讨论谁是行业内的翘楚,谁是伟大的男管家云云,我也觉得有一丝滑稽和可笑,这其实是我的傲慢和不谦卑。但最终,我反视着自己,越来越觉得,自己难道不也是这样一个“男管家”么?我的所有努力,我的“执念”,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它有意义么?有多大的意义,在哪个层面有意义,会有多长久的意义?……即便是更伟大的人物,他更伟岸的业绩或“业绩”,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又有多少恒久的意义?长日将尽,油尽灯枯,但你我终将如何自处和面对自我,面对自己的“心”,这可能更是作者想要探讨的人类永恒命题吧。
每个人终究有他的局限性,知识局限性、阶级局限性、社会局限性甚至历史局限性等等,我们不要苛责男管家。我认为,他想追求的“伟大”终究是有意义的,人类群体正是倚赖这种每一个微观的伟大和极致,倚赖这样或那样的“执念”,聚沙成塔,繁衍至今,并生生不息,不断不断地对这个世界进行建构和丰富,让她变得更加美好。当然,“执念”可以也应该有它的方向。这是我们每个人,应该尽己所能去不断寻找和突破的,突破早年或固有局限的桎梏,力争人生和人性的向上升华。这可能是男管家在无意识中所欠缺的,但在全文收尾处,他何尝没有对此有所反思或悟呢?
从辩证法的角度,我们最后可以说,执念和方向应该辩证统一。但我却认为,执念可能是第一位的,没有“执念”,体会不到“上帝”对你的calling,方向就是罔谈。有执念,并不断地去反思该“执念”的方向和意义,可能是一个正解。
我承认,我现在依然有我的执念,有一些东西我还放不下,比如我依然在渴求、寻觅和建构的一个“家”等等。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一直在建构着于我自己而言——希望于更多人也有用——熨服内心和说服自己的各种意义,也就是自以为的执念的方向,这包括本文的写作。我总是希望自己变得更通透些,执念的意义尽可能更大些,对自我、对社会更有助些……我在30岁那年的元旦献辞中说:三十不惑,四十而立。七年过去了,这句话似乎并没有错,至少在“事功”上如此。后面的人生,总体是要做“减法”的,但不可能减到虚无。我说终有所执,是说总要在某一个或几个抓手上去寻求伟大,寻求卓越——用基督徒的话说,去荣耀上帝或去开显出上帝的荣耀——去拥抱那些自己最想要的、积极的价值,为之努力并不后悔。
如是,此生当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