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喜欢《白鹿原》,陈忠实的这部长篇小说堪称建国以来最优秀的一部文学名著之一。正如他生前所说的那样——这是一部可以垫棺材板儿的作品。
《白鹿原》中每一个出场人物都精心安排了一场大场面:诸如小说的主人翁白嘉轩。小说的开篇句——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这辈子娶过七房女人,第一房是……作者以此拉开小说的序幕有何意图?我以为原因有三,首先是赚人眼球,打开读者的阅读欲望;二是借此隐喻那个年代女人性命的卑贱;三是为后续故事埋伏笔,以此暗喻白嘉轩命硬。田小娥冤死之后阴魂不散,把白鹿原搞得人心惶惶,族民们全都主张修庙供拜,唯独白嘉轩力主造塔镇压。用他的话说:“神要敬着,鬼要打着哩!”他不信邪,不敬恶,身正不怕影子歪。心硬命更硬。
小说中朱先生的原型是清末大儒牛兆濂。陈忠实也按照真实历史给他安排了一场出场风光戏——只身退清兵。我认为这段描写有些潦草,朱先生退二十万清兵只对统帅方升说了一句话:“不值得为一棵已经死了的树浇水施肥哩!”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难道作为统帅的方升不明白吗?还用朱先生提着脑袋上门去说?或许这叫当事者迷,只能有朱先生一语道破……
总乡约田福贤出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个背着长枪的士兵在白鹿村转悠,企图制止白嘉轩发起的“交农”闹事。虽然功亏一篑,但也显示出了田福贤在白鹿原上的身份地位。
就连鹿三的出场也是大场面,也是他毕生做过的最辉煌的一档子事儿:交农闹事的首领。
小说中每个人物的命运安排也是煞费苦心,耐人寻味。诸如鹿兆鹏,陈老师以人性为出发点,鹿兆鹏纠结的性格,最终害惨了无辜女子冷秋水,先成了疯子,后被她的亲生父亲一剂毒药药成了哑巴,最终悬梁自尽。这只是其一,接下来鹿兆鹏与白灵结为夫妻、怀孕生子的事情更令人无法接受,他应该知道,一奶同胞的弟弟鹿兆海深爱着白灵,而他仍然与白灵结为夫妻,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令人无法理解的行为。
相比之下,鹿兆海更加光明磊落。励志上前线杀鬼子,杀死四十三个倭寇,最终却死在战场。小说中精心描述了鹿兆海杀鬼子的过程,却对鹿兆鹏杀鬼子的事儿只字未提,鹿兆鹏最终还抢了弟弟的心上人白灵做了妻子。陈忠实到底想表述什么?品味其中,意味深长。
白鹿原上一直盛传有一只白鹿跑过的传说,所过之处处处生机绿意盎然。白灵无疑就是这只传说中的白鹿。白鹿是原上的精灵,也是《白鹿原》的灵魂。既然是这么一个有灵性的人物,作者一定要给她安排一些惊天动地的大场面,诸如她义无反顾地跟着鹿兆鹏干革命;大饥馑年间,她领着一帮记者机智勇敢地拍摄贪官奸商,公布于众;抗日战争时期,她一砖头砸掉了投降派陶专员的下巴,因此名扬天下;以自食其毒的方式药死罪大恶极的大叛徒姜委员。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有胆有识、忠心耿耿的革命者,陈忠实仍然给她安排了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命运结局,最终死在了运动中。
黑娃的命运安排也耐人寻味。黑娃有个“黑”子,却要他做“白”狼。他不甘心像他爸那样做一辈子长工,外出闯荡做了一名麦客,遇到了武举人的小妾田小娥。与田小娥深爱之后领着她回归故里,却受到了代表着封建礼制的白嘉轩的极力反对,在闹农协的短暂风光之后,他只身逃出先干革命,最终沦落为土匪。鹿兆鹏几次请他下山干革命他不同意,最终决定投奔岳维山的国军上前线打鬼子,刚刚被收编就收到前线的消息:日本人投降了。黑娃一头雾水。实际上他一个鬼子都没杀。黑娃最终“学做好人”,做了一辈子恶的“白狼”最终真的成了好人,陈忠实如此安排他的命运结局也是有深刻寓意的。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黑娃学做好人,被他打断腰杆子的白嘉轩毅然义无反顾地接受了他,突显了白嘉轩的仁义。
田小娥的悲惨命运最令人回味,可以说她这一生全系在七个男人身上:生父贪财如命,将她卖给了武举,迈出了悲惨命运的第一步;武举人的非人虐待,致使她心灰意冷;与黑娃的激情燃烧,点燃了她骨子里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封建礼制的白嘉轩坚决不让他们进祠堂拜祖,他们只能寄住村头破窑,白嘉轩等于把他们向着悲惨深渊推了一把;阴险狡诈的鹿子霖怂恿她勾引白孝文,导致她彻底良心泯灭;与白孝文的缠绵悱恻,是出于真情也是出于报复。她也曾想过对不起黑娃,可黑娃将她抛弃破窑只身外逃,又在不知黑娃死活的情况下,她这么做情有可原;她最终死在公爹鹿三的矛头之下。陈忠实安排田小娥被鹿三所杀也是煞费苦心,凸显了鹿三对于白家的忠诚。
鹿三的儿媳妇在原上等于开了一家“窑子”,引得男人都往她的破窑里钻,丢尽了他的脸面,当他看到少东家白孝文在儿媳妇的唆使下抽大烟、不顾颜面丧失人格,他毅然向她举起了矛子。所以说在很大程度上鹿三是觉得对不起白家而杀了田小娥。陈忠实在这里仍然设置了一个令人回味无穷的伏笔,田小娥怀了白孝文的孩子,也就是怀了白家的种儿。
相对而言,鹿子霖这个人物的安排有些单一,就四个字:阴险狡诈。命运安排也相对简单:善恶终须还。他一生都在算计白嘉轩,然而白嘉轩不但没有冤冤相报,反而是以德报怨,甚至知道了田小娥勾引自己的儿子,是鹿子霖的指使怂恿之后,都没有记恨于心。瘟疫传播年间,原上的女人都在祠堂里轮换替班照顾感染者,白嘉轩更是因此搭上了自己的老婆仙草的性命,而鹿子霖却找各种理由不让自己的婆娘去祠堂。他的阴险奸诈极尽恶人,可白嘉轩毅然能够大度容忍他。当然,鹿子霖的这种性格也是陈忠实特意安排,只为了凸显白嘉轩的仁义。可是鹿子霖的恶有些过于突兀了。
白孝文是个性格复杂的人物。只有细细品读小说,才能从点点滴滴的细节中窥探揣度出他的命运安排。白孝文是白家的长子,无疑也是白家所有的支撑和希望,白嘉轩从小对他严格管教,一直拿着他当成白鹿原的族长培养。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作祟严重的年代里,白嘉轩却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一面:严管儿、宠养女。
白孝文从小就与别的孩子不同:爱撒谎,嫌贫爱富。然而,他仍然在白嘉轩的严管之下成长为白家的骄傲,做了白鹿村的私塾先生。当鹿兆鹏回到白鹿原做了小学校长之后他的心理开始不平衡了,镇嵩军围困西安城他谎报军情被鹿兆鹏点破之后更是气愤懊恼;镇嵩军冲进祠堂奸淫女人他选择置之不理,因此遭到白嘉轩训斥之后他一肚子窝火。当他知晓父亲买扎花机是为自己未过门的媳妇所做的准备,特别是知道白嘉轩引镇嵩军进家里喝他的喜酒只是父亲设的一个局的时候,他彻底崩溃了。他认为父亲从来就没有拿他当儿子看待,不但一直独断专横地安排着他的命运,还不惜拿他当棋子用。
白孝文的叛逆心再也难以压抑,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更加重了他这种心态,老婆遭受土匪蹂躏,田小娥恰如其时地进入他的生活,特别是在遭受祠堂荆条刑罚之后,他彻底沉沦堕落,不顾颜面与田小娥厮混,卖房子踢地,抽大烟,做一个地地道道的死皮无赖。陈忠实在这里仍然穿插了一个令人回味无穷的小插曲,自从祠堂受惊之后,白孝文和他老婆再也做不了性事,与田小娥厮混以后却又好了。用他的话说就是“不要脸哩!自然也就好了。”
白孝文在鹿子霖和田福贤的引荐之下去了县城从军,最后做到了炮兵营营长,可谓是官运亨通,用他的话说:“鹿兆鹏是有本事,可是不会做官,我才是个当官的料哩!”最终,他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鹿子霖送进监狱,将田福贤打成死囚,更是将顶头上司岳维山一枪打死,最终成为新中国滋水县的第一任县长,赤裸裸地打开了他另一面人性的大门。然而,这种阴险狡诈的小人做官,老百姓会怎么样呢?陈忠实仍然给读者留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结局。
所谓“玉有瑕疵,人无完人”,当然,这部力作也非极度完美,细细品读,矛盾之处不少。
一、镇嵩军围困西安城。杨排长率军进驻白鹿原征粮,先杀鸡吓唬乡民,所征粮食被黑娃一把火烧了,杨排长恼羞成怒,继续征粮,当夜被鹿兆鹏的十几个同志偷偷缴了枪,杨排长气急败坏,率队上山当了土匪。这一切都是鹿兆鹏所安排,其实多此一举,镇嵩军一进入白鹿原,鹿兆鹏直接缴他们的枪就行了,何苦后来辛苦挖地道藏粮,任由镇嵩军折腾够了,才使出杀手锏?这是画蛇添足,无非就是为了突显鹿兆鹏的聪明罢了。镇嵩军一进入白鹿原,鹿兆鹏曾经对老韩说过:“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端了。”老韩说:“我相信你鹿兆鹏有这个本事,只是你端了他们,他们还会派新的队伍过来征粮。”难道鹿兆鹏费尽周折把征粮军逼走,镇嵩军就不会再派新的队伍过来了吗?
二、黑娃率领土匪杀鹿子霖,他就没想过鹿兆鹏?他和鹿兆鹏可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啊!杀死鹿兆鹏亲爹,这兄弟还怎么处?
三、黑娃干了土匪,为什么不把田小娥接上山?虽然他自己曾解释过:“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样”,但是我觉得这样的理由太过牵强。
四、鹿兆鹏身为省委委员、农协副主席,其父鹿子霖却仍在在白鹿原上做着第一保障所乡约,在那个“谁家出共匪,满门受牵连”的年代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即使身为总乡约的田福贤力保,恐亦难以安然无恙。
再说说小说主人翁白嘉轩。白嘉轩对族民的大仁大义可以说是惊天动地,小说中的描写惟妙惟肖。注意,这里有个前提,是“族民”。为了突显白嘉轩的这种心态,陈忠实安排得很微妙。大饥馑年间,白嘉轩的姐夫朱先生受命赈灾,朱先生知道白嘉轩从土匪那里借来了粮食,曾去白家要粮以拯救天下饥民,然而白嘉轩毅然决然地回绝了他。须知,白嘉轩一生最敬重的就是姐夫朱先生,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他能回绝姐夫的请求足以说明他的心态——他的心里只装着白鹿原的族民。普天下的饥民与他毫不相干。
小说开篇“闹交农”,白嘉轩主动到县里投案自首,只为换回长工鹿三,随后进入监狱的鹿子霖劝他推卸责任,嫁祸鹿三,被白嘉轩一口回绝;之后,他又提出让女儿白灵拜鹿三为义父,全然没有顾及主仆贵贱之分。
大饥馑年间,为了族民能度过饥荒,他冒死上山成功跟土匪借得粮食,做成了一桩破天荒的大事儿;闹瘟疫年间,他的媳妇仙草日日夜夜守在祠堂照顾病人,最终得了瘟疫致死,为了族民,他搭上了老婆的性命;也是闹瘟疫时期,为了抑制瘟疫传播扩散,他力主撒白灰箍坟,族民们视为对亡者的大不敬,群起反对,他毅然带着儿子掘开了自己母亲的坟墓,为族民们开了先例;田小娥死后闹鬼,他力排众议,坚决反对族民们为其建庙,而是造塔镇压鬼魂,族民们不理解他的做法,殊不知,他所镇压的鬼魂却怀着他白家的种。
鹿三的死,其实也是为了突显白嘉轩的仁义。鹿三在白家做了一辈子长工,最终死在白家马棚的炕头上,寿终正寝。说明他这一辈子过得很安稳舒心。
《白鹿原》整部作品处处凸显白嘉轩的“仁义”。当然,他这种大仁大义要画个引号,只局限于族民。微妙的是他的身份:大地主。众所周知,当年革命的目标就是打土豪分田地,革命的口号是:人人有田耕。很显然,白嘉轩这样的大地主是被打击的对象,陈忠实却偏偏把他写成一个大君子。其实他是想告诉大家:万事没有绝对,地主也有好人。
那么,白嘉轩的地主身份是怎么形成的?通过小说中的小人物、小情节可窥因由,白鹿原有太多奸懒食馋好逸恶劳的族民,他们主动将自己的土地高价卖给白嘉轩,白嘉轩不惜重金收买,不得不成了地主。
《白鹿原》从没直言人性,却通过一个个的故事将细腻的人性表达得淋漓尽致,陈忠实的确是令人敬佩的创作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