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民》读后感
梁东方
小说《断背山》因为有过电影的普及,所以其作者安妮·普鲁这个在国内少有人识的名字与之联系起来的时候,也就可以拥有广泛的号召力了。《树民》是她潜心写作十四年的鸿篇巨制,其时间跨度超过三百年,几乎与北美的文明史相伴随。两个家族瓜瓞绵延的历史和森林采伐业的纠缠,人类自身从野蛮到文明的发展,以及对自然的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到意识到毁灭必然涉及到人类自身的保护意识,是这部小说的基本内容。用一部文学作品来展现民族国家和大地历史与人类代代不已的悲欢的宏图大志,在这部作品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紧紧依附于历史的所谓文学,使用大量笔墨交代历史内容,其实已经远离了文学的选择性和精炼意义,变成了冗长的缀述。把大量资料写到作为艺术的小说中来,是这类作品最容易犯的错误。忙于介绍人物,被他们一个个脚不点地的步伐抻着走,转眼就是一代人的一生。然后就又开始讲下一代、下下一代……
文学的价值高低不以作品时间跨度为准,更不以地理场面宏大与否为意,可是写作者往往还是觉着一辈子都没有在一个巨大的时间跨度和宏伟的地理跨度中留下自己的文字,多少是一种遗憾。他们总是想拥有无数代人的人生,想在无边无际的广袤里驰骋,他们在已知的历史中缕述的一切充其量只有知识传播的价值,而那从来都不是文学的主要任务。
他们不是不知道,《一百个人的十年》可以成为一部有历史感的好作品,但是“三百年里的两个家族”几十位、上百号人,则很难是成功的文学或者历史。在哪怕一个人的人生里,其实都已经有了那些所谓广阔书写的全部密码。可他们依然会被鸿篇巨制所诱惑,带着当下的成就感就好,至于作品本身的速朽则已经不在考量之中了。
为了结构而牺牲审美的有节制,这是这种宏大结构的小说的一个问题。没有文学读者愿意从这样冗长的资料里去一一追寻所谓历史的真相,即便是也应该是历史的细节而不是被概念约束过的历史本身。所以有经验的读者总是会很警惕那些并非源于先民的大部头史诗文学,在翻了翻开头、中间和结尾以后,就可以弃之如敝屣了。
时间容量大,可以有足够的命运感,但是往往没有从容的场面性描写,没有相对集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因为没有人可以活过如此漫长的时间,只有作者自己是站在所有人物之上的永恒。
宏观地看,家族史其实并无新意,只有个体的生命才会形成生命本身的对照与共情。这是小说家非常清楚的事实,将一本书的内容安排到跨越六七代人的历史中去的执拗努力,其实是费力不讨好的。我们在书中读到的精彩之处还是那些停下来,停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时间段里,有相对稳定的人物形象和场景的章节。
比如对于拉维妮娅的描写,终于让人读出了文学本身的味道。其篇幅和深度之外,也是作者的真正兴趣、真正功力所在的表现。对于一位女性承担起杜克公司的运营还有其自身的成长的诸多考验,都在这一女性形象的塑造之中比较细致地刻画了出来。这在这部跨度为300多年的历史小说中是笔触停留较多的章节,也是文学性最强的部分。
即便如此,阅读之下还是在很多时候都有因为要说的已经很多和还有很多而不够从容,一句话就过去了十年的情况层出不穷。心有旁骛的不仅是读者,更是作者自己。庞大的篇幅压抑了、简化了每个人物的细节,使作者总是试图三言五语就一带而过。不是情节在追击着作者,是历史,是时间,是作品的篇幅。所以在一本貌似渊博深厚的大部头里,人们读到的反而经常是浅尝辄止。
《树民》讲了加拿大和美国的森林,讲了越洋到中国的贸易(对于那个善于夸张杀价和接受礼品的朝廷官员的描绘,虽然不无漫画式的鲜明特征,但是显然还是有源于史料的拘束与呆板),讲了到食人部落去开拓生意的时候的艰辛,也讲了人类对森林从利用到养护的观念转变,这些内容留给历史去讲述并无不可,甚至会更专业。至于作者安排到这些历史与地理场景中去的一个个不同的人物,在短篇小说或中篇小说里独立完成应该是更好的美学尺度选择。一定要把他们连起来,连到一本所谓厚重的大书里来,便会毁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