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金瓶梅》传播的局限性,潘金莲这个人,很多人的认识都停留在《水浒传》里。那么,《水浒传》中的潘金莲是怎样一个形象呢?《水浒传》中的潘金莲是一个出身低微,颇有姿色,有理想不甘低贱但又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她嫁给武大,却心存不满,钟情武松,调戏“叔叔”被拒,后来转意西门庆,又遭算计,落入王婆的圈套,毒杀亲夫,孤注一掷,最后身被屠戮还落下了一个淫妇的骂名。在《水浒传》里,她是一个依附主传武松存在的角色。但在《金瓶梅》这部小说中,潘金莲的形象得到了极大的丰富。正如张竹坡在《金瓶梅》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的总评所说:“《水浒》本意在武松,故写金莲是宾,写武松是主。《金瓶梅》本写金莲,故写金莲是主,武松是宾。”
毫无疑问,《金瓶梅》勾勒了无数个女性的形象,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这三个人才是小说用力塑造的女性形象。这三人性格,潘金莲锋芒毕露,泼辣凶悍,面带杀机;李瓶儿软弱善良,退缩忍让,庞春梅泼辣无比,重情宽容,目光长远。笔者在这里主要分析潘金莲这一形象。陈东有《瓶儿这个女人——金瓶梅人物论之三》(《江西大学研究生学报》1988年第1期)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潘金莲是一个以鲜明个性去反对传统而谋求自己生活目标的女人……潘金莲的死是社会共性和人物个性因素之和。”确实,潘金莲是一个敢于大胆反对传统的女性,但她又是一个极具悲剧性的人物,这个悲剧性有两方面的原因,即社会的和个人的。
首先,社会方面,潘金莲是一个不被社会善待的女子。这得从她的童年讲起。潘金莲的家境并不好,是南门外潘裁缝的女儿,排行六姐,父亲早逝,做娘的独立不过,就把九岁的她卖在了王招宣府里,到了十五岁,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回来,这时腰缠万贯的张大户因为身边没有寸男尺女,就让妈妈余氏帮着讨两个使女,于是潘金莲又被卖给张大户。后来另一个使女白玉莲死了,已经一十八岁的潘金莲“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主家婆去邻家赴席不在的时候,张大户暗地里把金莲唤到房中收用了。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含苞待放,就为一个年约六旬的糟老头子收用了,更糟糕的是,这件事情慢慢败露了,潘金莲被主家婆百般苦打,张大户赌气倒赔了嫁妆,把她嫁给卖炊饼的武大,随后,但凡武大“武大挑着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而他的丈夫一时撞见了,也不敢声言。后来张大户呜呼死了,主家婆察知这些事,武大和潘金莲被赶出王招宣府。从这一段来说,潘金莲的命运是完全不能自主的,因为家里没钱,不得已被贩卖,好容易有了一个归宿,却不是自己称心如意的人,同时还要去奉承另一个都能够做她爷爷的男人,故事一开始,她就不是一个被善待的人。后来,她遇到了打虎英雄武松,在一些眼神和行为之中,她对这位“叔叔”动情并大胆表白,被惨拒,这个心上人的眼里只把她当做嫂嫂。随后,意外之中她邂逅了西门庆,这个人见她有几分姿色,恨不得成双,于是和王婆巧用十计,潘金莲也是意动心摇地随了西门庆,在西门庆含混的言语之下,潘金莲怀着可以过上幸福日子的憧憬毒杀亲夫,经历一些挫折后,被一顶轿子抬入了西门庆家中,成了“五娘”。穷人家出身且跟了多个男人的她,既没有吴月娘的家世,又没有三娘孟玉楼的财势,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西门庆对她的爱。令人惋惜的是,西门庆在勾搭女人这一块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潘金莲进门不久,西门庆很快将隔壁花家有财有色的李瓶儿娶到手,同时,又和多个奴才媳妇有染,在李瓶儿生下儿子官哥后,潘金莲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这使得她不得不采取一些恶毒、极端的手段却巩固自己的地位。她似乎做到了。然而,西门庆一去世,她与陈经济之间更是不清不楚,伙同庞春梅一起淫乱,最后不容于西门府的主宰吴月娘,被打发到王婆那里去贩卖,由此遇到了仇家,也是她喜欢的人武松,并最终以极其难堪的姿态惨死在武松刀下。可以说,潘金莲的这份聪明放在现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中强人,可惜她生不逢时,在一个女性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社会,她只有拼命抓住男人这根稻草,大胆而热烈的去追求美好的生活,而这个社会,最终只是将她的心灵扭曲,直至变态发狂,成为一个社会发展进程中的悲剧性人物。
其次,个人方面。这一方面,可以说是依托于社会方面的种种因素而存在的,正是因为她所经历的一切,才将潘金莲塑造成了“千古第一淫妇”的形象。因为小时候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潘金莲逆来顺受,备受压迫,这也造成了她心灵上缺爱。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渴望得到。嫁给武大,这个个子矮小的男人既不能给她生理上的满足,也不能在另一个男人与她交媾的时候挺身而出,将她保护。尽管如此,此时的她虽然对生活不满,也未曾有什么越轨的行为,唯一出格的动作,就是每日“一径把那一对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油似滑的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可赞的是,当武大要典当房子没有银子时,她大方地将钗梳给武大凑了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其后武松的出现,可以说给她的生命投射下了一束光芒,但是很快,她的美梦就被狠狠摔在了地上。无意间邂逅的西门大官人随后出现在了她的故事里,为了与她成双,西门庆求助王婆并与之巧设陷阱,让潘金莲跳了进去,并在他们的怂恿下杀死亲夫,嫁进了西门庆家。潘金莲从这时开始,正式跨入了她悲剧命运的大门。进入这里之前,她在西门庆暧昧不清的语言下憧憬了一个美好的未来,这个美好的未来在她心中是如何建立的呢?话说某一日潘金莲和西门庆一递一口吃酒,嘲问话儿,潘金莲问道:“家中有几位娘子?”西门庆道:“除下拙妻,还有三四个身边人,只是没一个我中意的。”妇人又问:“几位哥儿?”西门庆道:“只是一个小女,早晚出嫁,并无娃儿。”(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第四回)正是西门庆这两句话,给了潘金莲希望——虽然西门庆有几位娘子,但没有一个是他中意的,言下之意,极有可能潘金莲就是他中意的,家里面没有哥儿,如果潘金莲去给西门家添一位哥儿,财产早晚是潘金莲的。所以,尽管西门庆在潘金莲未进门之前又娶了孟玉楼,西门庆稍微低下点头,潘金莲便被西门庆一顶轿子偷娶进门。进门后,她确实得到了西门庆的宠爱,汉子一连三晚上都在她房间逗留。随着新鲜感的消失,西门庆又在外面沾花惹草,尤其是在李瓶儿进门并有了官哥以后,潘金莲觉得自己在西门家的地位岌岌可危,于是驯养宠物,并最终将官哥儿吓死,李瓶儿也因此去世。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快官哥的奶娘如意儿等人新宠,潘金莲疲于应命。西门庆死后,她不甘心为一个已死之人守寡,于是伙同庞春梅勾搭上了女婿陈经济,在“弃婴”事件后,被吴月娘从西门府赶了出去,由王婆发卖。陈经济确实卖力,放着父亲的灵柩不管,去筹办为潘金莲赎身的一百多两银子,正是这时候,遇天下大赦回来的武松提着一百两银子前来,要娶“嫂嫂”。这个曾经令潘金莲动心的男人,让潘金莲没理由抗拒,她以为自己到底还是在这里有了一个归宿,于是一身嫁妆过去,成了武松刀下之鬼,完成了她悲剧的一身。
由于社会地位的地下,家庭背景的不堪,潘金莲究其一生都在追求她心中的美好生活,可惜的是,她将她的聪明才智用错了地方,将她的美好生活押注在得到并维持男人的喜欢上。这后面的原因,与她小时候所受的教育不无关系,她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但追根究底,还是那个社会造就了她的悲剧命运。潘金莲的个性心态说明,越是内心荒芜的人,越注重外表的强大,她的个性、人格因为因生活环境的逼迫,渐渐异化成情欲化身。正如“金学”研究者曾庆雨评价说:“潘金莲的一生,是丑恶的一生,也是悲哀的一生。在她一生的际遇里,可悲可叹者多,可怜可惜者少。除武松外,她曾与六个男人有过性关系。在潘金莲阅历过的这些男人中,武松是她唯一深情向往的人,却情不能依,最终命丧他手;陈经济是唯一对她一往情深的人,可她不知把握与珍惜,终使其情付之东流。在潘金莲的一生的情感生活里,张大户、武松和西门庆是改变她命运走向的三个男人。张大户结束了潘金莲的少女岁月,引诱了她对性利益换取的欲望,从心性上造就了她的轻狂;武松给了她一个伟男子的形象,也给了她一把人格比对的尺子,促使她感受自己的卑微与下贱;西门庆则成就了她女性的全面成熟,也引导她身心的全面堕落。潘金莲从低贱走向富贵,从普通走向特别,以致最后走到悲惨结局的一生的叙述,这既是笑笑生对人欲之恶的最好诠释,也是对人的美好天性怎样被暗无天日的社会扭曲的形象性说明,更是揭示了在男权世界里求生的女性们,命运多舛,身不由己的悲惨命运。”曾庆雨先生对潘金莲这一形象的评价可谓是独到深刻,一针见血。
总之,潘金莲这个人,不能以“千古第一淫妇”简而盖之并嗤之以鼻,她的一生,正是向读者展示了人性的复杂以及生存的困惑与无奈,可以说,潘金莲的悲剧也是那一代女子的悲剧,可以引发后人对诸多女性问题的思考。赞也好,骂也好,爱她也罢,恨她也罢,活在那个年代的她,总该有个属于自己的最后的归宿啊,她只是究其一生都在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