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海子,我从不敢妄加评价,因为读他的诗,我读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他那颗滚烫跳动的心。读顾城的诗,你能看见一双孩子般澄澈的眼睛,读郭沫若的诗,看得见排山倒海的太阳,读冰心的诗,你只觉得晶莹的泉水在流动。
而读海子的诗,我静默了,我只觉得我的心连同他的心一齐跳动,然后凝望着他,久久地。
你会觉得他的心脏热忱而柔软,他的呼吸声就在你耳边。
他就是生命。他就是信仰。
没有人可以永远年轻,但他可以。
一、陌生化的语言
余华在《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中分析了自己的小说叙述语言与日常生活语言的不同,我想这也可以用来理解海子:日常语言是消解了个性的大众化的语言,一个句式可以唤起所有人的相同理解。而诗歌的语言,是不确定的语言,这并不是面对世界的无可奈何,也不是不知所措之后的含糊其词,事实上他是为了寻求最为真实可信的表达。为了表达的真实,语言只能冲破常识,寻求一种能够同时呈现多种可能,同时呈现几个层面,并且在语法上能够并指、错位颠倒,不受语法固有序列束缚的表达方式。也即,不确定的叙述语言(也可以是诗的语言)强调对世界的感知,而日常生活语言强调判断。
例如:
《活在珍贵的人间》:“感到自己是块彻底干净的黑土块”,常规化的认知恐怕认为“黑土块”并不干净,但到了诗的语言里就变成了“彻底干净”;这样的表述,也是对生育自己养育自己的乡村广阔大地的认同与归属。
《思念前生》:“布上沾满了/水面上漂来漂去的声音”声音如何沾满布匹,也不符合常规的认知,但无疑却能唤起一种新奇的体验。
《喜马拉雅》:“饥饿用粮食喂养/更加饥饿,奄奄一息”也完全不符合人们“吃东西可以消除饥饿”的经验,但这恰恰表明了饿到极致的体验,倒也有点类似《许三观卖血记》中的一乐吃了烤红薯后才发觉自身的极度饥饿。
而这种“陌生化的语言”我想也正式文学含蓄性特征的体现,正如“新批评”派人物布鲁克斯所说,“科学使用完美的球形,他的进攻是直接的”,但文学使用的球是“变了形”的写“这种变形使技巧杰出的运动员能打出一个曲线”,因此,“艺术的方法我相信永远不可能苏直接的——永远是拐弯抹角的。”
二、与身体有关的象喻
(一)身体是日常生活用品
《思念前生》中:“庄子在水中洗身/身子是一匹布”
《天鹅》“身体没有门—只有手指/竖在墓地,如同十根冻伤的蜡烛”
作为喻体,自然一定要是生活中常见的、易于理解的最好,否则也无法让本身无感的东西变得具体可感。布、蜡烛,以及树枝、月亮、土地、麦田,都是一个庄稼人常见的事物(猜想应该是这样)。余华在《活着》里写福贵看到“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洒满了盐”,被问到为什么要将月光比作盐时,他说福贵作为没念过书的人,在他的认知里月光像什么呢,那一定要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东西,我就想到了盐,这总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
(二)身体是植物
《思念前生》:骨头一寸寸在肚脐上下/像树枝一样长着……也许庄子是我/摸一摸树皮/开始对自己的身子/亲切/亲切又苦恼
林庚先生在《说木叶》一文中说到了“木叶”这一意象在诗的诞生,以及究竟给了人们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而这里,说骨头是树枝,说自己的皮肤是树皮,总能给人一些相似的联想。单单说树枝而不说春天充满水润气息的绿叶,只会让人想到秋天里褐色干燥的树枝,且一折就断,而树皮的粗糙感、干燥感也无需言说。这样的对于自身肉体的联想,总归并不是一种好的联想,只能想到瘦弱,想到八十年代人们未达到小康水平的健康状况,况且海子一次次提到了他的贫穷,他的“两手空空”!而突然想到“树枝易折断”,有一种易碎感,则是因为想到余华在《现实一种》中写快到大限之日的老太太常常说“我夜里常常听到身体里有这种筷子被折断的声音……我知道那是骨头正一根一根断了。”这不是有一种奇妙的相似感吗?
而事实上,我们可以注意到,与“树木”这一意象联系起来的,不仅仅是身体,还包括《肉体(之一)》中:在甜蜜国仓中/一枚松鼠肉体般甜蜜的雨水……落到我的床脚/在我手能摸到的地方/床脚变成果园温暖的树桩
当然,床脚、床,在日常生活的语境中,本身就是可以和人的身体关联起来的事物。而且这里的“床脚”本身也可以理解为死去了的树木,而雨水的落下,竟可以使死去的变成了木材的床脚重新复活,变成树桩!不单单是树桩,还限定了地点,是生长在果园里的;形容词限定了其形状,是“温暖的”。再加之这是什么样的雨水使作为木材的床脚变为了树桩?是“一枚松鼠肉体般甜蜜的雨水”!这样一来,有着生命力的树枝的诞生,仍是与肉体归结在了一起。
为什么这里的树桩给人以生命力之感,而前一首诗却给人以沧桑感呢?我想这很简单,因为后一首诗中的肉体是对爱人肉体的赞颂,而不是他自己。对爱人的肉体他总是不吝赞颂之辞的。到了《肉体(之二)》中,他更是直接说出“肉体美丽/肉体是树林中/唯一活着的肉体/肉体美丽”
而这两种肉体与树木的描述的对比,更是神奇地引向了生命与死亡之间的对比(余华《现实一种》中老太太反复听见体内筷子折断的声音,也是导向了死亡)而1986年9月海子的《给B的生日》则是他与B分道扬镳后怀念所写“天亮我梦见你的生日/好像羊羔滚向的方——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黄昏我梦见我的死亡/好像羊羔滚向西方——那是太阳落下的地方”是否可以理解为女友B在他生命里的出现给了海子一种重生的感觉呢?
而在1987年8月的《十四行:王冠》中,我们再次看到了身体与树枝的象喻:我所热爱的少女/河流的少女/头发变成了树叶/两臂变成了树干
这里的树叶树枝的象喻,我们却不得不想到太阳神阿波罗追求达芙妮而不得,达芙妮变成了月桂树,从此阿波罗也就选择月桂树作为自己的圣树的故事。而在这首诗的最后一节,海子则直接印证了我的猜想:“空中弥漫着一顶王冠/被劈开的月桂和扁桃的苦箱”那也就不得不想到海子是以阿波罗自比,而他所热爱的少女,这时是她的第三段爱情,A的出现。
三、海子诗中的女性
(一)姐姐的形象
最典型的就是《日记》中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二)妹妹的形象
《村庄》: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妹妹叫芦花/我妹妹很美丽
“妹妹”的形象,有时又类似妻子、情人
《浑曲》:妹呀/竹子胎中的儿子/木头胎中的儿子/就是你满头秀发的新郎
而这些姐姐、妹妹的形象,据李大西(2016)的分析,描写的都是自己理想的爱情,只是以姐姐、妹妹为她们命名,“并且无一例外地,赋予了这些女性意象以神性,让她们虽然叫着人的称谓,却拥有着凡人能想象出来的女神所该有的高贵品质”
(三)母亲的形象
《村庄》:村庄里住着/母亲和儿子/儿子静静长大/母亲静静地注视
《思念前生》:母亲如门/对我轻轻开着
《抱着白虎走过海洋》:倾向于宏伟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
伏病而出的儿子们/开门望见了血太阳……左边的侍女是生命/右边的侍女是死亡//倾向于死亡的母亲/抱着白虎走过海洋
陈青山(2009)分析,在海子诗歌里,母亲的形象是贯穿始终的精神源头。母亲给了他生命,也给了他温暖的归宿感。不管居住环境如何恶劣,母亲都意味着爱、包容和平和,是诗人心灵的强力镇定剂。与此同时,母亲,也无疑直接与故乡联系在了一起,但我们也可以注意到,海子的精神故乡,并不是与那块单一的土地联系在一起的。
(四)女儿的形象
《歌:阳光打在大地上》:这地上/少女们多得好像/我真有这么多女儿/真的曾经这样幸福/用一根水勺子/用小豆、菠菜、油菜/把她们养大/阳光打在大地上
《我感到魅惑》:我感到魅惑/美丽女儿,一流到底/水儿仍旧从高到低
(五)妻子的形象
《妻子和鱼》:我怀抱妻子/就像水儿抱鱼/我一边伸出手去/试着摸到小雨水/并且嘴唇开花
离开妻子我/自己是一只装满淡水的口袋/在陆地上行走
《得不到你》:得不到你/我用河水做成的妻子/得不到你/我的有点弱点的妇女
得不到你/妻子滑动河水/情意泥沙俱下正
海子拥有过四段恋情却一生未娶,她们在海子的心目中构成了一个极具象征意味的名词,就是“妻子”(李大西,2016)
(六)女神的形象
《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雪山/用大雪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雪山女神吃的是野兽穿的是鲜花
《山楂树》:一棵夏季最后/火红的山楂树/像一辆高大女神的自行车
陈青山(2009)分析这些代指的“女神”存在于诗人脑海里,是他对完美女性理念的无意识的再现。
(七)有明确特定所指的女性形象
例如《北斗七星 七座村庄》的副标题即是“献给萍水相逢的额济纳姑娘”:额济纳姑娘/我黑而秀美的姑娘/你的嘴唇在诉说/在歌唱
再如《给B的生日》作家出版社的《海子诗典藏》下即做了注释:B为海子的初恋女友,中国政法大学1983级学生
(八)没有特定连联结的女性形象
1.少女形象
《九盏灯(组诗)》第二首 月亮:月底的大火,经过山谷中的月亮/经过十步以外的少女/风吹过月窟/少女在木柴上/每月一次,发现鲜血/海底下的大火咬着她的双腿/我看见远离大海的少女/脸上大火熊熊
《十四行:王冠》:我所热爱的少女/河流的少女/头发变成了树叶/两臂变成了树干
这里很像是太阳神阿波罗追求一位少女而少女不肯答应的隐喻,少女变成月桂树,从而月桂树成为太阳神阿波罗的神树,这首诗的结尾也写道了 空中弥漫着一顶王冠/被劈开的月桂和扁桃和苦香
2.妇女形象
《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我所能看见的妇女/水中的妇女/请在麦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头/如一束芦花的骨头/把它装在琴箱里带回//我所能看见的/洁净的妇女,河流/上的妇女/请把手伸到麦田之中
而这些形象,总是和生殖、生育有关:《我感到魅惑》:我看见,风中飘过的女人/在水中产下卵来/一片霞光中露出来的长长的卵
(九)幻想中的他自己
《九盏灯(组诗)》第一首:少年儿子怀孕:一片草蛾/青草破了/他破在一个怀孕的花上
《梭罗这人有脑子(组诗)》第六篇:梭罗这人有脑子/不言不语又做男人又做女人/其实生下的儿子还是他自己
长诗《太阳•土地篇》第一章:那少女本是我/草原和平与宁静之子/一个月光下自生自灭的诗中情侣……情欲老人,死亡老人/又醉又饿,果园倾斜/我就是死亡和永生的果园少女
当然,虽然诗歌多为内心自白,但这首长诗里的“我”也可能并不一定为诗人自己,可能只是一个叙述者。但就算仅仅是一个叙述者,作者在潜意识里是否真的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少女?虽然以女性口吻作诗的男性诗人从古至今并不少,但其中又多另有隐藏之意,“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即有未被君王赏识之意,再上溯至屈原的香草美人也可发觉以女子得不到爱情暗指臣子得不到君王赏识,这其中的未被认可之意是其联结点。谭伍昌先生曾经做过统计,发现在海子诗歌中反复出现具有女性象征的“她”52 次,“母亲”36 次,“少女”35 次。而燎原在《海子评传》中说的更为直接,“海子是一个具有女性情结的人。”
“其实,抒情的一切,无非是为了那唯一的人,心中的人,B,劳拉或者别人,或贝亚德。她无比美丽,尤其纯洁,够得上诗的称呼。”海子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因此,海子爱上的不过是根据她们幻化出来的理想女性形象,并不是那个具体的、独特的人,或者说,他爱上的是自自己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同时,他爱上的也是这种被爱的感觉,这种被关注、被关心、被倾慕的感觉,这样的爱,无论如何也不符合能够走得长远的爱恋的要求,他爱的不过是那种幻想,他爱的不过是那种感觉,因此那他热烈而真诚的爱一次次地快速夭折,他也一次次地陷入了痛苦之中。但话说回来,理解海子的爱,从来就不需要以“现实生活中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爱”为由来否定他,现实生活是需要的,但海子或许从来都不想真正走进现实生活,他需要这崇高的理想主义,因此也需要幻想中的理想女性,用斯蒂芬•茨威格说到荷尔德林的话来说,就是“回归和向上是他心灵追求的唯一方向,他从不渴望进入生活,只想超越生活。”因此,他走向了理想主义者的太阳。
四、海子、骆一禾、西川
相较于海子的爱情,《海子评传》中最叫我感动的还是骆一禾、海子、西川三人的情谊!
燎原在《海子评传》中记载到骆一禾生前在给一位友人的信中写道“我们三人去(骆一禾、海子、西川)的友谊在北京是很著名的。”而“海子和骆一禾,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两个互相为对方而生的诗歌生命,也因之,作为兄长的骆一禾,也最终为对方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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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西川,在骆一禾随海子离开而去后独自承担起了继续整理海子作品的工作,在西川写给海子父母的信件中我们可以得知前后历十年之久才基本完成了海子遗稿的整理出版工作,西川本人拿到的编辑费只占稿费的不到4%,其余都寄给了海子父母(《海子评传》,燎原)。这么多年来,在海子的背后,西川付出了多少,这是怎样的友谊才能做到如此呢。
五、现代诗的押韵特征
以《太平洋的献诗》第二节为例:
茫茫太平洋 又混沌又晴朗
海水茫茫 和劳动打成一片
和世界打成一片
世界头枕太平洋
人类头枕太平洋 风暴雨狂
上帝在太平洋上度过的时光 是茫茫海水隐含不露的希望
韵脚“洋”、“朗”、“芒”、“狂”、“光”、“望”押韵(不看介音i),形成了声韵美
再看《秋天的祖国》,除第一、四、七节外,每一节的最后一句如下:
神秘的春天之火化为灰烬落在我们的脚旁
让我把他的头盖制成一只金色的号角 在秋天吹响
他要我在金角吹响的秋天走遍祖国和异邦
吹在我暮色苍茫的嘴唇上
再加上第一节的第一句:犁过烈火燎烈的城邦
第七节的第一句:土地表层 那温暖的信风和血滋生的种种欲望
“旁、“响”、“邦”、“上”、“望”,同样押ang的韵。
写在后面:
其实,我上述这样的分析相当于肢解了海子,但海子从来都拒绝被分析。我想,以当今流行的mbti十六项人格测验来看海子,海子或许是如我一般的infp,但我想他绝不会想和任何人归为同一类,他不需要被分类,他永远是独特的,执着地飞向太阳的那个海子。
但是,用这四个维度来看海子,希望他不要介意。
i:他专注于向内的自我探索,而不是要走进外界,他的麦田、太阳或许是真正存在的现实实物,但更多的是他内心的理想追求。
n:直觉,诗人的语言从来不需要逻辑,只需要诡谲的想象力,看到“一朵花就无端地想哭”的感受。
f:情感,诗人的情感从来不需多说。
p:知觉,诗人的感觉不是“花儿是那么红,是怎样的生物或怎样的光学原因”的判断,仅仅是“花儿是那么红,它带给了我怎样的内心体验”这样一种知觉。
但与之相似的心理测验,我相信海子即使没测过也有所耳闻,若是他看到了测试结果对他的评价之后,他会怎么想?《海子评传》中说海子之路的出发点,最初始于顾城。而1984年《顾城访谈录》中顾城自己提到“我是个偏执的人,喜欢绝对。朋友在给我做过心理测试后警告我:小心要发疯……”燎原随后写道人们总是对顾城有童话诗人的浮泛感觉,而这段访谈却可以看出他的精神心灵中也有着另一种本质性元素,而这一元素与海子几乎完全一致。(的确,我也受顾城“童话诗人”这个称号的影响,在大二时当代文学史的作业中,我就这样写到顾城的诗:星星,月亮,连同着那些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东西,一直是诗人永恒的话题,而在他的视角中,如同孩童的视角,一切都是可爱的,活泼的,闪烁的,带着微笑的。)
当然,这只是我在读燎原的《海子评传》之前的猜想,事实上,作为19岁就从北大法律系毕业的海子,21岁前往中国政法大学任教,初在校刊,后转至哲学教研室,先后给同学们开设过控制论、系统论和美学课程。那时他时在第一届法治系统工程学术研讨会上的论中就运用突变理论数学模型分析人类社会系统,富于创造性地探讨所有制、国家和法律的存在方式。也就是说,他是一个诗人,但他在自己的本职工作方面也不见得一定逊色,他的人格倾向,也并非完完全全是我们所看到的百分百诗人特质的。
与此同时,在海子的身上,我也感到了与余华在《我为什么写作》中所写到的一些相似点,摘录下来放在这里:
“因为文学的力量就是在于软化人的心灵,写作的过程直接助长了这样的力量,它使作家变得越来越警觉和伤感的同时,也使他的心灵经常地感到柔弱无援。他会发现自己深陷其中的世界与四周的现实若即若离,而且还会格格不入。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具有了与众不同的准则,或者说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具有了无孔不入的本领,他的内心已经变得异常的丰富。这样的丰富就是来自于长时间的写作,来自于身体肌肉衰退后警觉和智慧的茁壮成长,而且这丰富总是容易受到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