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倒没有如此快意的感觉
而是几乎全程伴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有沉重 有开怀 有感动 有欣慰
眼角噙着一点将落未落的泪
嘴角带着一丝似扬微扬的笑
似乎是常态了
3小时44分钟
就像是一位历经风霜的成熟的成年人
在向我分享他对于死亡 对于命运 对于人生的看法
写着写着 发现好像还真是
这不就是老太吗hhhh
感悟颇多
照旧记录一下
《命运》蔡崇达
◆ 开篇
>> 这次我很确定我要死了哦。到了我这个时候你就会知道,人要死的时候,第一个登门拜访的,是记忆。
人一辈子,会认识很多朋友。一出生就可以认识饥饿、认识占有,然后八九岁你会开始认识忧伤、认识烦恼……十几岁你会开始认识欲望、认识爱情,然后有的人开始认识责任、认识眷念、认识别离、认识痛苦……你要记得,它们都是很值得认识、很值得尊重的朋友。
你再过个几十年,你会认识衰老。衰老这个家伙,虽然名字听着很老,但其实很调皮,它会在你记忆里,开始关上一盏盏灯,你会发现自己的脑子一片片开始黑。有时候你可能只是在炒菜,突然想,哎呀,我哪部分很重要的记忆好像被偷偷关掉了。可能你在上厕所,突然察觉,好像有什么被偷了。你慢慢会很紧张,很珍惜,当有一个让你有幸福感的故事出现,你努力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但是哪一天你会突然想,要记住的是什么事情啊?然后当你生气的时候,抬头看看,衰老那家伙已经在笑嘻嘻地看着你。
反而,死亡是个不错的家伙,当它要来了,它会把灯给你打开,因为死亡认为,这些记忆,都是你的财富。死亡是非常公平但可能欠缺点幽默感的朋友。
写得真好啊,凡是经历的,都是无法逃避的,除了当下的自己,你无法成为其他任何人。如果不甘,不愿接受,很正常啊,那就给自己随便找个理由,拼命地还手,说不定命运啊就怂了呢?哪怕是不自量力,也要尽力地打,打到脱力,打到无力再挥拳为止,这样等自己认识成熟、认识衰老、认识死亡时,也能自豪地昂起头说,我可没服你嗷,上次是平局,我们下辈子再战三百回合。
>> 我好像看到了阿太的记忆们,也看到了阿太的死亡,我看到她的死亡很高贵,它很有礼节,风度翩翩。它的早早到来,在于它认为,让一个人手忙脚乱地离开,总是那么失礼。阿太好像已经和它交上了很好的朋友,她坐在那儿,坐在死亡为她点亮的所有的记忆里面。那些记忆,一片一片,像是安静的海面,一闪一闪。
阿太要开始讲她的人生了,她就站在自己命运的入海口,回望自己生命里的每条溪流。她眯上眼的样子,又像在回味某道好吃的菜:我的命运可有趣了。然后把身子一摊,像是个在阳光下沙滩上晒着太阳伸懒腰的年轻人。
形象描写和修辞用得太妙了,朴实无华却又画面感十足,给人以无限遐想空间。笔力太强了。
◆ 回忆一 层层浪
>> 我看不到他们眼里的东西,但我看到了他们,千姿百态的,我在想,或许他们看到的从来就是他们心里想的,或许,人从来只能看到自己心里想的。
世界的样子取决于你的视角,你的立场,和你眼里的滤镜。
>> 可惜我阿爸看不懂命运,他不知道,和说书一样,故事总有起承转合的嘛。转啦转啦,我爷爷乐呵呵地喊,我们家族的故事从我开始转啦。
>> 妻子叫“某”,找某的过程,就是找自己的过程。找不到自己前,千万不要找妻子,你找到的某不是你自己,你们早晚会分离的。
良好的恋情应该是双方完善自己的过程。人生何其短,没必要委屈自己,一定要找自己喜欢的,如果对方刚好也喜欢你,那就再好不过了。但在这之前,记得要先找到自己,要让自己每天都变得更好呀。
>> 讨小海的人,胆怯也好,知足也罢,也可能因胆怯而知足,也可能因为知足而胆怯。总之惦念着人间的这点小烟火,就趁着海水的涨跌,跑到退潮后的湿地里,收拾些小鱼小虾小蟹小贝。可以没有船,要有也是小船,就沿着大陆架搜寻自己生活的可能,半步雷池不越。
因胆怯而知足,因知足而胆怯。这种表达方式,简直妙极,一两个字就提供了全新的思维视角,可以借鉴。
>> 我阿爸愣愣的,估计还在琢磨着突然披上的这身生活,合不合身。
拟物吗,是那种会让我心头一颤、浮想联翩的比喻,真牛啊。
>> 爷爷自此就不经常说话了,但是每到半夜两三点,全家总可以听到,那棵老松树,总要长长叹口气,然后就马上打嗝。如果再仔细听,每天深夜可以听到爷爷慢慢走到阿母房门口,估计是想开口说什么,嗝一直一直打,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 爷爷说:我这段时间,老在想,这命运到底怎么给我们安排故事的?
阿母说:阿爸你不打嗝了?
爷爷不接阿母的话,继续念叨:实在没有道理啊,他不让我下海,也不让我扎根;他不让我绝望,也不让我有希望;他让我以为好起来了,最终却坏到底。然后最过分的是,我还想把他的故事再翻过来,他就要让我走了。
阿母说:那你留下来和他吵架啊,你别走了啊。
爷爷咧开嘴笑:找不着他啊。说完,自己笑得快喘不过气。
造化弄人捏。从阿太的爷爷起,全家几代人似乎没一个向命运低头的,都是吵了斗了一辈子,乐在其中,其乐无穷啊。
>> 后来才理解,奶奶没喊疼,不是因为坚强,更像是接受——接受这人生本应如此。因为,我后来也学会了,很多疼痛啊,接受了好像就不痛了,甚至琢磨得细一点,疼到最厉害的时候,心里会莫名地平静,像整个人悬浮在海里那样的平静。
>> 直到有一天,我早上端饭过去,坐在奶奶边上等啊等,等到九点多,奶奶还没醒来。阿母来问,我说,奶奶还在睡呢。
等到中午,奶奶没起来。阿母要我叫醒奶奶,我摇摇手,轻声说,奶奶还在睡。
等到下午,奶奶还是没起来。阿母蹲在奶奶房门口呜呜地哭。我恼极了,还是轻声说:奶奶还在睡,不要吵奶奶。
奶奶那一觉太沉了,奶奶真的睡成一棵树了。我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对奶奶喊:奶奶起来了,我害怕了。
奶奶没起来。
我也开始呜呜地哭:奶奶你起来吧,我真的害怕了。
奶奶最终还是没起来。
对我来说,最难受的好像不是宣布死亡的那一刻,不是办仪式、火化、入土的某一刻,而是忙完一切尘埃落定后,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突然地怅然若失,是不经意间瞥见窗台边的小桌板,是煮饭时发现得少煮半盏米,是天气预报到点我要张口喊爷爷来看,却哽在喉头的话语吧。
>> 虽然是在庙里,但我有时候恍惚,觉得我们其实就坐在海堤边,我们就是在看海,人生的海,命运的海。而一个个人就是一朵朵浪。这个时候,也是我唯一能看见我阿母侧脸的时候,她真美啊。
◆ 回忆二 海上土
>> 趁内心的害怕还来不及抓住我的腿,抬起腿来就跑,冲进那团黑里。
>> 只要我们还活着,命运就得继续,命运最终是赢不了我们的。它会让你难受,让你绝望,它会调皮捣蛋,甚至冷酷无情,但你只要知道,只要你不停,它就得继续,它就奈何不了你。所以你难受的时候,只要看着,你就看着,它还能折腾出什么东西,久了,你就知道,它终究像个孩子,或者,就是个孩子,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的命运终究会由我们自己生下。我们终究是,自己命运的母亲。
和结尾相照应,命运啊,像对手,也像孩子。
>>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老人的哭,我总觉得一旦老人开口哭,就是他们身上堆积的那些人生同时开口在哭。
当你苦于自己的感受无法表达出来时,发现有一个人可以如此精准而生动的写出来,这大概就是我当下的感受吧,所谓互联网笔替。
>> 阿太的人生到如今已经漫长又和缓了,像山间宁静的河流。我要如何去安慰一条河流的哭泣?
◆ 回忆三 田里花
>> 想结果的花,都早早低头
>> 阿母不是滑倒也不是跳下去的,就是在某一个时刻,心里的某一个念头——刚好可以这么滑下去——她就在那一下,顺水推舟让自己走了。
我知道了,人心里真的有一片海,一直在翻滚着,而自己的魂灵如果没有一个重重的东西去压住——类似于压舱石的东西,只要某一刻某一个小小的情绪的浪过来,魂灵就会被这么打翻,沉入那海底去了。
压舱石是全书我最喜欢的说法之一了,形象而准确,真的喜欢。
>> 你们当时的活法,生活可没抛出那么多问题给你们。现在的活法,非得往每个人心里挖啊挖啊,非得挖出藏着的所有问题。这些问题,真需要整个世界所有人几代一起想方法。一个孩子现在回答不出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所以嘛,别有太大压力,放轻松咩。
>> 我们那时候,都是结婚后才开始认识自己的丈夫的。丈夫也一样,是结婚后才认识自己的妻子的。
>> 其实杨万流的想法藏都藏不住的,偶尔我俩一起出门,他的眼睛只要看到孩子就挪不开——我想,或许,他想照顾小时候的那个自己;或许,他想代替并帮助自己的父亲,当一回好父亲;又或许,两者都是。
我估计,杨万流也是没几个月就认识我了。所以,他会突然没头没脑地对我说:你记得啊,你现在可是有亲人的,你不是一个人的;你记得啊,夫妻可能都是上辈子上上辈子就认识的,说不定我认识你的时间比你阿母还长……
我知道,杨万流知道当时的我心里没有压舱石,他想成为我心里的压舱石,他担心自己留在我心里的分量还不够,所以他想到另外一个方法:让我赶紧有个孩子。
>> 从来就不是由他们负责和我解说的。或许他们就是负责这样慈悲地看着我。
>> 我现在活了九十九年了,还是经常想到那半年,我想起那半年是因为,那是我一直盯着我婆婆看的半年。我很庆幸,我曾经那么认真地看着她,后来我在想念她的时候,才看得到她的脸。
记得多看一看母亲,多看一看姥姥,多看一看亲人。谁也不知道这一眼,是不是最后一眼。
>> 应该是杨万流离开后的第四年吧。有一天下午,杨万流推开门进来,把东西一放,就去上厕所,上完厕所,就去洗澡。洗完澡,就问:什么时候吃饭啊?
四年的离别思念,家人的提心吊胆,游子的磨难经历,一笔带过,一如往常,四两拨千斤。
>> 晚饭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杨万流先说了。他说药方拿到了,他囤了够生六个孩子的药量。
我听了,脸红了,说:生六个孩子,当我母猪啊。
杨万流笑着说:母猪好啊。
我生气地踢了他一下。
杨万流继续说:去城里看医生的钱,也足足的。咱们,生他十个八个。
我婆婆说:嗯,那比母猪强。说完,咧嘴坏笑。
>> 半夜的时候我突然醒了,一睁眼,就看到低垂着眼睛的神明塑像直直盯着自己,感觉像是被自己的父母看着。我轻声地问大普公:咱们这世间没事吧?我婆婆也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突然回了一句:我会陪着你的。说完,就又开始打呼了。
最感动的话,不管经历再多困苦,未来再迷茫,回头发现身边有人陪伴,有人坚定地选择自己,该是多么美好啊。
>> 他们不是活不下去,是咱们这世间某个巨大的创伤刚好要他们承受了。他们是替咱们承受的,冲这点,他们就是神。
>> 那神婆没有骗我,只要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再远点再多点,自然就看得到那人更多的将来了。
一个人的样子是他所经历的所有,和对未来的期望组成的。
>> 有人问:你听神明讲过吗?
我婆婆吐出瓜子壳,说:有啊。他们说,这个世间病了,现在到处都有人在受苦,到处都在死人。
又有人问:神明有说让咱们怎么办吗?
那神婆说:有啊。他说,活下来。活下来,等世间的病好了,就一切都好了。
再怎么样,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 我问:神也会死啊。
我婆婆说:会死啊。没有人供养,没有人记得,他们就要死了。
三次死亡论,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 我知道了,不是神明和我错了,只是我们老了。这世间也会生老病死的,我们是这世间老掉的那部分。
那神婆笑嘻嘻地说:所以我们可以去死了。
>> 我也忘记是哪一天,我婆婆突然对我说:你看你看,这些花是不是都低着头?
我看了看,还真是。
我婆婆说:你看,那些玫瑰花就都仰着头。
我笑着说:还真是,脖子伸得老长老长了,就像你。
我突然觉得这样说不好,又加了句:也像我。
我婆婆笑着说:从看到你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像我。
我就怕婆婆和我说从前的事。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忆。我眼眶一下子红了。
我婆婆调侃我,说:像我还不乐意啊?
我摇摇头。
我婆婆说:你发现了吗?想结果的花,都早早地低头。
我哭着说:我低头了啊,我很早就低头了啊,为什么我还是结不出果?
我婆婆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可怜的屋楼,不是低头的花全部都能结果的。我们都要活到最后才知道,我们是不是能结果的那朵花。
不到最后,万事终有变数,万难终有希望。
◆ 回忆四 厕中佛
>> 咱们先让婆婆好好死,再让自己好好活。
>> 我妹果然年纪小,她不知道这世界上一件件事情,也是一条条生命。一件事情落了地,它自己就会挣扎着长出自己的模样。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把这件事生下来,然后看它到底能长成什么样子。就像孩子一样。
>> 我想,要是我能和那神婆说话,神婆会怎么说呢。然后我知道了,那神婆会说:就活下来,偏活下来,活下来看它能拿你怎么样。
>> 大家心里都踏实了,一会儿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打呼声。我反而睡不着了。借着月光,我看看百花,看看阿妹,看看北来,看看西来。我想,我就是死都要让你们活下来。
好像又理解了母亲一点。
>> 有的人把一块地当作一个世界,有的人把一个世界当作一块地,哪有什么对错。
引人深思,妙极。
>> 华生你就去吧。如果结了果,无论生死,都回来和我说;如果没有结果,也没关系,无论生死,都回来和我说一声。你有结果了,我的一生也就有结果了。
>> 我不知道你活到这个年纪知道了没有,这世界最容易的活法,就是为别人而活。而如果那人恰好也是为你活的,那日子过起来就和地瓜一样甜了。
>> 我阿妹睡在床最里面,百花睡在中间,我睡在最外面。床下,北来还是护着西来的,让西来睡在靠我的这边,他自己睡外面。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敷在每个人脸上。我在阿妹脸上看到她小时候的样子,和她现在脸上斑斑驳驳的纹路。我想,无论岁月在她脸上敷了多少层纹路,我都看得见她小时候的样子。我想,无论岁月在我脸上敷了多少层纹路,她也都能看见我小时候的样子。这样一想,我就对自己说,还好我有阿妹。
百花明明吃不上什么东西,但脸圆嘟嘟红扑扑的。那神婆说,有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有的孩子是来报仇的。我家百花真是来报恩的,不乱哭不乱闹,见我就笑。她一笑,我就知道,这世间除了眼前的苦,真真切切是有许多好的东西。这样一想,我就对自己说,还好有百花。
睡不着,我就起身了。我看了看西来,西来边睡边笑,但看他耳朵背上全被阳光拍得红红的,怕是要掉皮了。看他手上也全破皮了。但他还一直笑着。
我又看了看北来。北来应该觉得全家有着落了,整个人睡成一个大字形,在说着梦话,听着那个梦好像挺开心的。我看着他开心,也跟着开心。
>> 我一开始就冲去挑最大包的扛,我是想着,我拼命干和男人一样的活,让工头自己不好意思,待会儿给我男人的工钱。我用力一拉,真重啊,想着,这是我祖宗们以前拉的东西啊,原来我祖宗就是这样给自己和子孙扛出一条生路来的啊。现在轮到我了。
>> 工头硬塞给我了,只比他给别人的少一点点。工头说:明天可以来,但明天不准这么拼命。你这么拼命,你婆婆在天上看到会来骂我的;你丈夫回来,会找我算账的。我说不会的。那工头说:会。杨万流会,你那婆婆更会。
◆ 书签
2023/04/12
我难过地说:阿妹,一前一后两个粪水桶,你哪挑得动?
我妹说:两个孩子都可以,我怎么不可以了?
我难过了,对着两个孩子说:你们两个孩子才多大力气,怎么就挑得动……
北来说:小姨那种女人都可以,我们两个男人怎么不可以?
就这样,我每天沿着海边走,因为渔船卸货都得在下午,每天我还是先在纺织厂坐坐,再去酱油厂坐坐……有天纺织厂叫我进去,让我看看别人是怎么包装的,问我能不能做。我说可以。从此,每周偶尔会有一两次包装的活。有次,酱油厂让我看看别人怎么把豆渣过滤掉,问我能不能做,我说我可以……
地上有在长的地瓜,每天还有固定的和零散的工可以打,再加上孩子们帮人挑粪,我那段时间老觉得,自己也是地瓜了,也长出许多根须,硬是往这地里扎。虽然那地再怎么松,终究很硬,那日子再怎么开心,终究很难,但咬咬牙,还是可以扎进去的。
>>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每天搬的东西太重,把自己压得越来越矮。后来看着孩子们的裤脚,才知道,是他们长得真快。
>> 有的东西自己一直吃着苦,然后就想着得让自己变得甜,结果,它不仅甜了自己,最终还甜了许多人。
◆ 书签
2023/04/12
芋头奶奶一直坐在田埂上,就看着那块地。
我说:奶奶要不来我家吧,我家缺个奶奶,你就当我们的奶奶。
奶奶说:那可不行,我也得赶紧走。地瓜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从年轻时候就怕孤单,一个大老爷们,上个厕所都要我在门口等的。他现在估计还在等着我一起走呢。
接下来的日子,芋头奶奶还是每天来田里,不下田,就坐在田埂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地。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左右吧,芋头奶奶有一天没有坐在田埂上了。我们都知道,芋头奶奶走了。
地瓜爷爷那块地,后来由一对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夫妻接手了。他们人倒是乐呵呵的,还说自己是地瓜爷爷的堂亲。
这都是带着泪看完的啊。
>> 我知道的,命运不会只是条潺潺流淌的溪流,它会在经过某个山谷时就突然坠落成瀑布,还可能在哪个拐弯后就汇入大海消失不见了。
>> 我边跑边哭,边哭边骂: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安分,我就知道。我就要和你杠下去,我一辈子就和你没完。
◆ 书签
2023/04/12
那邮局的人问:需要回信吗?帮忙回一封信五毛。邮费五毛。
我说回。
我说你就这么回:万流,婆婆已经死了,但她说一直陪着我。我现在不仅有北来,还有我阿妹陪着我,后来人民群众又给我送来了西来和百花。
我说:这么多人去马来西亚肯定很贵,而且我坐船会晕。我不知道你在马来西亚有没有娶妻子,我觉得你还是用给我们买船票的钱娶个妻子吧。咱们的事情下辈子再说。
念到最后这一句,我都没想到自己会难过。
阿妹也难过了,本来想说什么,但或许觉得我说得对,就没说什么了。
信已经装好了,我阿妹才想起来问:能加一句吗?能问下杨万流,他知不知道王双喜和泥丸是不是还活着?我问过邮局的人,他说,从咱们这里发出去的信件,要先统一收到城里,城里过几天收集整理好,马来西亚的信件会统一再送到厦门。这些信件会在厦门搭上轮船,再坐船去马来西亚……满打满算,到马来西亚要一个月吧。杨万流收到信之后,如果当天回信,再把流程倒过来一下,到咱们这儿又得一个月。那封信北来拿着翻来覆去地看,他也看不懂,但就是看。他喃喃自语:这上面有我的名字。我父亲记得我的名字。西来努力装作很开心的样子。他说:阿母你去吧。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从来都不说。百花就一直拉着我,好像生怕我离开,嘴里却说着:阿母你去吧。我说:我不去,我不坐船。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我想,信应该窝在镇上的邮局了。我在去码头的路上,特意绕了路,从邮局经过了一下。我想,它过几天就要出远门了。我知道,我路过也看不到它,它也看不到我,但我还是想经过一下。第五天,我想,信应该进城了。我又绕路去了邮局一趟。第十四天,我想信应该在开往马来西亚的船上了。我这样想之后,就好像自己跟着头晕恶心,好像我也坐在船上……
我请邮局的人写的信是这样说的:不要发电报了,电报贵。你在那边估计也不容易,我这边能活下来。你应该在马来西亚娶妻子的。我不能生孩子,你应该有孩子的。咱们的事情,下辈子再说。帮我写信的邮局的人,念着最后一句,自己眼眶红了。我说你怎么了。他说:我那个订了婚的未婚妻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我说:你别伤心,活着找不到,咱们死后去找。这辈子成不了,不是还有下辈子吗?他说:我不相信有下辈子。他说:而且不是说咱们已经没有鬼魂了吗,怎么还有下辈子?哪想,第二天,我的信还没发去泉州,杨万流的电报又来了。那张纸条写着的是:吾妻来。邮局的人问我:还发昨天那个信吗?要不改一下?我说:还发。第三天,电报又来了,写着:妻来。我甚至能听到杨万流的声音和口气,我想,当着面他可不会这么和我说话。邮局的人问:还发前天那个信吗?我问:你还没发吗?邮局那人说:我觉得你不能那样回。邮局的人说:你发个电报吧。就发一个字,一个字便宜。我说我想想,发什么字。邮局那人明显有点生我的气了。说:我帮你发了,就写“来”。邮局那个人就那样发了,还收了我七毛钱。我把那张写着“妻来”的纸条折好,放在胸口处那个兜兜里,心里暖乎乎的。
◆ 回忆五 天顶孔
>> 我知道那种笑的,那是经历过非常多难受的事情,但依然可以为了这人生中出现了一点好事而让自己开心的笑。
>> 其实那几年不是没发生事情的,但它们已经伤害不了我了——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每个即将到来的日子最终都会是我的一部分,它们到来了,然后就贴在我身上,成为我了。
>> 以前不知道什么是老,直到老了之后,才知道,老了就是感到自己的一切在收缩。手脚在缩,身高在缩,力气在缩,感觉在缩,好像缩到心口那地方,可心口那地方反而越来越重了,呼吸重,走路重,抬手抬脚也重……
>> 阿太说:一个人如果是好死的,那到他最后要走的时候,他可以有一次选择——可以入土为安赶紧轮回,也可以向天开枪,再不回来。那样,天上就会多一个洞。阿太说:你看,天上一颗颗的星,就是一个个不愿再回人间的灵魂向天开的枪。
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人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听到三四种说法了,也许是一辈子都无法解答的问题吧。又也许,这么浪漫的问题,要花一辈子的时间,才能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吧。
◆ 附录 皮囊
>> “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
>> 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不会有出息的,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材。”
>> 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阿太,我记住了。“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请一定来看望我。
>> 不哭不哭,你这傻孩子,和我闹了一辈子,你难道不知道吗?其实真正是我亲生的,只有你啊,我的命运。
无子无孙无人送终,这一辈子和命运斗了一辈子,临了临了才发现,再怎么样,我还有你啊,我的命运。
◆ 后记 天上的人回天上去了
>> 就此,我在每个所爱的人离开后,都会看着半空寻找花朵。就此我知道,每个“逝去”都是有去处、每个尽头背后都是有开始的。
>> 从两岁或者三岁起,我惊奇地看着自己内心一个又一个新鲜的伤口,像花一样盛开。后来,我开始躲进家里神桌的底下,跑到无人的沙滩上去,钻进海边的甘蔗林,或是呆坐在入海口的庙宇……胡乱地找着,去试图捕捉天上飞的、空中飘着的、地上长的话语,来治疗自己。
>> 每次我觉得痊愈了,感知到幸福后,总感恩地想,这里真是温柔的人间。它之所以一直孜孜不倦地说话,是因为它知道众生艰辛,还因为,它知道这些艰难太常见,以至于显得那么简单,甚至不值一提——人们就这么披着容易的、理所当然的外壳,不容易着;好多人如此艰难而又必须沉默地蹚过一个又一个日子。
>> 我要说,看,从我的家乡开始,从我们的母土开始,所有的土地,一个个人和一片片森林在如何地枯荣。我要说,看,从衣冠南渡到奔向宇宙,所有的人在如何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