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的陵墓昭陵六骏,比之于有着无数兵马俑守护着的秦始皇陵墓,有一种以小博大的智性个性灵性诗性。这个构思能够成立了取决于一种宏大的集体心理,那就是唐代朝野上上下下都要接受让六匹无言的战马开象征一个帝王一个帝国。唐代的集体人格,从生到死都是创造性的艺术性的,充满诗人情怀的。
唐诗就像一个非常堂皇的古典庭院,我们不能急匆匆地随脚踏入,而应该稍稍停步,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衫,然后抬头仰望一会,想想此前对这个庭院有什么样的猜测和误会。
所谓诗性,是一种不可重复的创作敏感,敏感于自然和人性之美。优秀的创作者读山水读天地读人心读自己。
清代编的全唐诗收录48900+首,作者2200+人。
30.下辈子投生的理由
一切文化都沉淀为人格。唐诗的最高意义,是为中国文化增添了几个辉煌的人格范型。
李白的主要作品,产生在安史之乱前,他与王维,代表了盛唐时期两种互补的诗性人格,李白气势如虹,王维意气风发。杜甫,则是在安史之乱中站出来的恂恂君子,以沉郁顿挫的声音感动了陷入灾难的土地。白居易在李白去世后十年杜甫去世后两年才出生,完全是另一个时代的诗人了,沉重的历史在他笔下变成了多情夜雨中的铃声和琴声。比白居易小约41遂的李商隐,更是走了一条与前辈们完全不一样的路,他只探寻深幽的内心。
那些最优秀的唐诗,应该成为我们的终身伴侣,它们既实现了中国文化的世界身份,又实现了我们自己的中国身份。我们的自己,由于有唐诗参加了组建,因此又能一次次被唐诗扣开。
31.圣殿边冻僵的豹子
唐代文学圣殿边的冻僵,都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就是安史之乱。(公元755年,军政要员安禄山史思明发动叛乱,唐王朝从此走向衰落)
乌合之众: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所杀,安庆绪被史思明所杀,史思明被儿子史朝义所杀,史朝义自杀,邪恶的组合。
在巨大的政治乱局中,最痛苦的是百姓,最狼狈的是诗人。它们敏感,满目疮痍使它们五内俱焚;他们自信,一见危难就想按自己的逻辑采取行动;他们幼稚,不知道乱世逻辑和他们的心理逻辑全然不同,他们的行动不仅处处碰壁,而且显得可笑可怜。
李白为永王李璘幕僚,抗旨,反叛。李白逃,被捕,流放夜郎。757大赦,早发白帝城。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32.以苦难抚摸苦难(杜甫)
李白杜甫相遇与744年,李白43岁,杜甫32岁。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河南巩县~灵武~长安~凤翔,因房党治罪,华州~甘肃~成都~770冬病死洞庭湖,58岁。饱含深情的杜甫地图。
诗意地居住,中国可以开展得更加饱满。除了诗化的自然环境外,还可以让诗作本身来做证。
33.大大的侥幸(王维)
王维比李白大几个月,早走一年,生卒几乎一样。李白因为对仕途失望而四处漫游,王维却因为受到重视被仕途左右。安史之乱后,被安禄山逼做官,给事中。
乐工雷海青当着安禄山的面扔下琵琶,被处死。王维作诗骂安禄山,在雷海青壮烈牺牲的事迹中,反思过自己的人格结构,因此拿起了笔。弟弟王缙。
34.人格地标(颜真卿)
安史之乱爆发,40岁颜真卿德州太守,发表讨伐安禄山的檄文,派侄子颜季明充当联络员,被捕。颜家三十余口被杀。《祭侄文稿》满篇蕴含着斑斑泪痕和铮铮铁骨,成了书法史上第二经典。
28年后,颜真卿被派去劝诫和安抚叛军李希烈,被杀,76岁。颜真卿以文化人的身份,每次都站在危难的最前沿,用生命来捍卫唐代。每次都不是偶然遭难,而是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呜呼,虽千五百岁,其英烈而言,如严霜烈日,可畏而仰哉”(欧阳修)
唐代,就是这样被保留下来的。或者说,正因为这样,唐代才叫唐代。颜真卿就是唐代文化人格的地标,也是所有中国人的代表。
35.以楷为法
受唐太宗的影响,唐初书法主要追摹王羲之。行书是性灵之作。恭敬地为楷书建立规范。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全以楷书自立。
欧阳询与虞世南同辈,唐朝建立时已年过花甲,褚遂良比他们小近四十岁。
欧阳询被唐高祖李渊发现,纤浓得中,刚劲不挠。《九成宫醴泉铭》时75岁《化度寺碑》74岁,以自己苍老的手写出了年青唐皇朝的青春气息。
虞世南,唐太宗的书法老师。《孔子庙堂碑》恭敬清雅,舒卷自如,那些斜钩长捺,写得弹跳沉稳,让全局增活。
褚遂良中直可信,唐太宗临终时把太子托付给他。在朝政大事上坚持自己与武则天不同的观念,逐出宫门死于贬所,追夺官爵儿子被害。权势有自己的逻辑,与文化逻辑最多是偶然重合,基本路向并不相同。尽管在特殊情况下也能建立以美为标准的人格平等,但是在历史长途中,美的力量很容易被别的力量剥夺,造成了大量美的创造者的悲剧。褚遂良《雁塔圣教序》,融入了一些隶书行书的笔意,瘦瘦劲劲又流利飘逸。
36.草书精神
伟大的唐代,首先需要的是法度。因此,楷书必然是唐代第一书体。上上下下,都希望在社会各个层面建立一个方正端庄儒雅的楷书时代。这时,楷书已成一个象征,以美学方式象征着社会需要。但是,伟大必遭凶险,突然爆开了安史之乱的时代大裂谷,于是颜真卿用自己的血泪之笔,对那个由李渊李世民李治一心想打造的楷书时代做了必要补充。有了这个补充,唐代更真实更深刻更厚重了。
把方正悲壮加在一起,还不是人们认知的大唐,至少缺了奔放缺了飞动缺了癫狂缺了醉步如舞缺了云烟迷茫。这一些,在大唐精神里不仅存在而且地位重要。于是,也就产生了审美对应体,那就是草书。
想想李白,想想舞剑的公孙大娘,想想敦煌壁画里那满天的衣带,想想灞桥边上那么多远行者的酒杯,我们就能肯定,唐代也是一个草书时代。
孙过庭《书谱》,既是书法论文又是书法作品,书文相应。恭敬地承袭了王羲之王献之的草书规范,没有拼凑痕迹,化作了自己的笔墨。
张旭,狂草。为字与字之间的联动创造了最佳理由,那就是发掘内在的生命力量并释放出来。这种释放出来的力量,孤独而强大,循范又破范,醉意加诗意,近似尼采描写的酒神精神。凭着这种酒神精神,张旭把毛笔当做了踉跄醉步,摇摇晃晃手舞足蹈,体态潇洒精力充沛地让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掷杯而笑,酣然入梦。他的这种醉步正是大唐的美学脚步。他把那个时代的酒神精神,用笔墨画了出来,于是立即引起共鸣。草圣。“挥毫落纸如云烟”(杜甫)
怀素,长沙僧人,玄奘门生。笔冢。万棵芭蕉。酒量大。《圣母帖》《自叙帖》《苦笋帖》。
张旭教过颜真卿,颜真卿教过怀素。
书运越衰书家越多。文化之衰首先表现为巨匠寥落,因此也就失去了重心,失去了向往失去了等级失去了裁断,于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中国书法的灵魂史,在唐代已经终结。以后当然还会有漫长的延续,不少人物和笔墨也可能风行一时,但在整体气象上,与魏晋至唐代的辉煌岁月已经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