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四百年》读书笔记
今年五一没出远门，在家把近期读过的几本书整理成读书笔记。其中《美国四百年》我推荐大家有空也去读一下，原因有二：首先，这本书的可读性很强，一口气读完或者在跑步、开车的时候听完都很轻松（“微信读书”里有这本书，而且“AI朗读”功能已经很强大了，感觉不需要专门找有声书）。另一个原因是这本书提供了大量生动详实的历史细节，能够为关联阅读提供很好的史料和例证。我是把《美国四百年》和刘瑜的《可能性的艺术——比较政治学30讲》以及马克思·韦伯的经典之作《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放在一起交叉阅读的，感觉读书的效率和收获都是倍增。
《美国四百年》的全名是《美国四百年：冒险、创新与财富塑造的历史》。这是一名非专业作家布.斯里尼瓦桑的处女作，但一鸣惊人，很快就荣获《经济学人》年度最佳图书。这本书在体例上有点像《史记》，也是列传体，不过不是以人物为主题，而是详细记载了35项重大发明。这些发明既包括电灯、电报这样的“硬”发明，也包括风险投资、百货商店、工会、报纸这样的“软”发明。由于这些发明和发明背后的历史和我们今天的生活方式高度相关，你在阅读的时候会有很强的参与感，感觉自己是历史的一部分。相比之下，有的国家历史非常漫长，但对现代文明并没有什么影响。从这个角度看，“美国是历史第二悠久的现代国家（第一悠久是英国）”的说法并非毫无道理。
美国建国至今只有两百多年，这本书的时间跨度却覆盖了四百年，因为它是从1620年“五月花号”登陆美洲大陆，而不是从1776年美国独立战争建国开始记叙的。我觉得1620年是个讲述美国历史的合适起点，因为“建国”这件事在美国历史上的意义并不像我们国家那么重大。正如刘瑜在《可能性的艺术》里面介绍的，美国在很长时间里是个“勉强的帝国”甚至是个“勉强的国家”。美国国家观的最大特点正是“反国家主义”：民众对国家和政府的怀疑根深蒂固，甚至达到了条件反射式警惕的程度（即使和其它西方国家比）。美国是西方国家里唯一允许持枪权的（特定条件下允许拥有猎枪、运动步枪不能算持枪权），立国之初就以宪法的形式赋予群众武装权以对抗可能侵犯自由的国家权力。这和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天下后立刻“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钟鐻(Ju)金人十二“以削弱民间潜在反叛力量形成鲜明的对比。美国是”United States”（复数）而非”United State”，联邦和州之间是“平行权力”结构，各有自己的权力领地，彼此是平行而非上下级关系。在这种文化背景下，美国的国家能力相对弱小，联邦政府在成立初期的主要职责是运营维护全国的邮政系统。当然，美国内战之后尤其是近一百年来，受战争和社会运动的推动，美国的权力结构发生了变化，绝对国家能力有了迅猛提升，但强大的政府，仍然被一个更强大的社会和市场围绕，相对的国家能力仍然非常有限。
把“五月花号”列为35项重大发明的第一项，并非是因为这艘1620年从普利茅斯启程的180吨的英国3桅盖帆船在构造和航行技术上有什么特异之处，而是因为使“五月花号”得以成行的制度创新：有限责任与风险投资。风险投资可能不是美国产生这么多发明创造的主要原因，但却是这些发明创造能迅速普及并发挥实际作用的决定性原因。我以前只知道“五月花号”远航美洲是为了逃避宗教迫害，但实际上“五月花号”也是一项持续二十五年风投项目的一部分。“五月花号”启程是由英王特许的“伦敦弗吉尼亚公司”私人风险项目提供的登陆许可和航程费用。弗吉尼亚公司当年招募新世界探险者的标准条款如下：
每股12英镑；愿意去新世界耕作的可以获得一股，愿意投资12英镑的任何人也可以获得一股；弗吉尼亚公司负责提供伙食费、材料费及殖民地的维护支出；弗吉尼亚公司拥有所有生产资料，并对所有经营活动享有垄断权；移居者需在弗吉尼亚殖民地工作满七年，七年后，包括已开垦土地在内的公司资产将被分配给所有股东……
这些条款是不是和四百年后的我们所熟悉的VC融资条款很像？所以“五月花号”上的每个探险者，都可以视为一名创业者。“五月花号”的102名乘客中，有35名是清教徒（带有逃离宗教迫害的目的），其余乘客都是投资人分配的移居者。不过，虽然间接开辟了美国历史，弗吉尼亚公司本身却并不是个成功的风险投资商，历经多次筹资及股东转让后，1624年，因未能保护好移居者的人身安全，弗吉尼亚公司被英王收回了经营许可权。
虽然“五月花号”上的“清教徒（Puritan）”只有35名，但这35名清教徒却奠定了美国不同于旧世界的资本主义文化基础。因为清教徒不仅是一种宗教派别，也是一种态度和价值观。传统天主教认为，赚钱并不光彩，富人上天堂和骆驼穿过针眼一样困难。清教徒却认为职业（Calling）即是天职，是一件被冥冥中的神所召唤、安排的任务。清教徒认为“世界就是我们的修道院”，在世间工作和生活好，就是在修行和敬拜；清教徒肯定营利活动，认为人是上帝财富的托管人，有天职将财富增值；清教徒同时是创业精神的代言人，盈利并非是为了自己纵欲享乐，而是为了投入到扩大再生产，以便荣耀上帝。所以清教徒能在商业中做到诚实守信，同时具有对社会的回馈意识，承担了许多社会责任和公益义务。清教徒精神的影响有多大？马克思.韦伯甚至因此把资本主义分成了传统资本主义和理性资本主义。他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里举例说，在传统资本主义下（受天主教影响），雇主如果提高计件工资，却经常发现工人在同一时间里完成的工作量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因为之前某工人按每英亩1马克的工价一天收割2.5英亩地，从而挣得2.5马克，如果工价提高到每收割1英亩得到1.25马克，那么工人只需要收割2英亩地就能挣到他已经习惯的2.5马克，挣得多一些并不比干得少一些来得那样诱人。所以，时至今日，美国仍然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里工作时间最长、休假最少的。如果马克思.韦伯活到现在，恐怕要把传统资本主义、理性资本主义重新命名成躺平资本主义和内卷资本主义吧。“美国是最资本主义的国家，同时也是最宗教虔诚的国家”在这个意义上就容易理解了。
《美国四百年》不仅提供了大量详细有趣的历史事实，而且由于这些历史事实的联系非常紧凑，足以让人能自行观察到背后的历史趋势。比方说关于奴隶制的完整描述。1619年（“五月花号”启航的前一年），荷兰人贩运了首批23名黑人奴隶到美国大陆（含贩运途中出生的三名儿童）；1808年美国通过法律禁止贩卖新的奴隶进入美国；到1859年的时候，美国南方种植园已拥有近400万名奴隶。这些奴隶在经济上意味着什么呢？书中详细介绍了1859年3月举行的巴特勒种植园436个奴隶的拍卖。由于这是一场规模巨大，且针对完整奴隶社群的拍卖，因此可以准确地估算奴隶中儿童、老年人和青壮年的人口组成。巴特勒种植园的436个奴隶最终拍卖了303,850美元，平均每个奴隶将近700美元。由此推算，1859年美国南部将近400万奴隶的总价值约为28亿美元。作为对照，美国联邦政府1859年的总支出是6900万美元，而美国当时价值最高的工业资产，3万英里铁路的总价值也只有10亿美元。不仅如此，建立在奴隶劳动基础上的棉花是美国当年最大宗的出口货物，占全国出口额的一半以上，而且奴隶是美国南方最优质、最重要的贷款抵押物（和今天的房地产一样）甚至成为了货币发行的基础。因为如果使用土地抵押贷款，土地价格因为面积、位置、当地气候、土壤肥力和水源等因素不同相差极大，难以评估；而且和奴隶不同，土地是无法移动的，作为抵押物的处理难度远远大于可以方便转售的奴隶。因此对于当时的美国南方而言，废除奴隶制在经济上的后果相当于今天的政府不再承认私人拥有的房地产产权了。可以想象奴隶制的废除几乎无法通过和平协商或者政府赎买的方式达成。
使美国内战发生的另一个导火索是加利福利亚申请并入美国。1848年，加利福利亚北部的偏僻地方河床里发现了大量的黄金，使美国有极大的动力吸收加利福利亚加入联邦。但是加利福利亚公民投票，只愿意作为自由州加入美国，由此引发了一场政治危机。因为当时美国总共三十个州，自由州和蓄奴州正好各占一半，都是十五个。由于总人口少于北方，南方（蓄奴州）在以州人口为基础的众议院及总统选举上本来就处在不利地位，只能依靠参议院每州两票保持与自由州力量平衡。而加利福利亚作为自由州加入美国显然会打破这种平衡。为了让盛产黄金的加利福利亚能够加入美国，联邦议会通过了一系列妥协法案，加剧了联邦的分裂，最终导致内战不可避免。读到这些章节的时候，让人不得不击节而叹，感受历史的吊诡与残酷。
如果说《美国四百年》作为一本书还有什么缺陷的话，那就是插图少了点，尤其是介绍美国初期的运河航运、棉花种植、铁路建造等历史的时候附带一些当年的地理插图，肯定能够大大加深我们的形象认知。不过无论如何，《美国四百年》是一本值得强烈推荐的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