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创新的隐喻
在这本《博尔赫斯访谈录》中,写到博尔赫斯本人关于“诗歌是一种充满隐喻的艺术”观点的看法:“我觉得创造新隐喻的想法或许是错误的。比如我们有时间与河流、生活与梦、睡眠与死亡、眼睛与星辰,这些东西应该足够了……我曾以为我在切斯特顿的作品中发现了新的隐喻,后来我发现它们实际上并不新颖……把大理石与皓月相比,或把火焰与黄金相比的想法并不新鲜,但表达的方式倒是新鲜的。所以切斯特顿所做的只是赋予了那些非常古老的,我要说是,基本的隐喻以崭新的形式。”(p358)
博尔赫斯的观点已经表达得足够鲜明。显然地,他认为诗歌是一种充满了隐喻的艺术,诗人要做的是在隐喻上(也就是在诗歌创作必要的艺术手法上)创新。但是这种创新大多数情况下不必在于喻体的“新”或“奇”,只要表达的手法足够新,也成了一种创新型革命。
诗歌是人类最古老的艺术。纪伯伦在《情与思》中写道:“文明的发端,是在人类第一次刨开土地、播下种子的时刻。宗教的出现,是在人类懂得了太阳对他们播撒在地里的种子的感情的时刻。艺术的起始,是在人类带着感谢歌赞太阳的时刻。哲学的初兴,则是在人类吃了大地粮食直到饱足的时刻。”当远古人类开始礼赞太阳,便诞生了歌谣,人为地加以整理,便产生了诗歌。诗歌几乎是一切文学艺术的母体。
如今我们能够在很多平台上看到“诗人”“诗作”,然而阻挡我们阅读诗歌这种最古老艺术的障碍就在于如今隐喻的滥用、或是一味求新、求奇。于是我们弄不懂这段象征,搞不清太阳在这里比喻了什么,得不到与自己的生活相类似的生命体验,我们也就不再读诗。在这种时候,博尔赫斯的论述就显得如此可爱。他告诉所有写作诗歌的人,诗歌是隐喻的艺术,诗人以对自己神经末梢微薄情感的高度敏感,以对平常生活虚实相生部分的充分想象,将不平常的体验化作生活中常见的一切物、一切事、一切人。简单来说,诗歌所要达到的目的即将自己作为诗人敏感地体会到的生命经验,比喻为每个人在每种生活中都随处可见的、易于理解的、通俗的事物。诗歌必须是化繁为简,诗歌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道至简。诗歌是从“难”领会,以“简”表达,再引领人们到“难”中去的精炼的艺术。也即博尔赫斯所说,“语言就是诗歌化石(fossil poetry)。”(p359)
02
短篇小说、诗歌、散文三者之间可以没有文体之分
博尔赫斯是拉美西语文学的开创者,他的一大创新就在于他完全打破了横亘于诗歌、散文与短篇小说之间的文体的界限,认为这三种文体本质上可以“毫无区别”。
于是,在书中我们读到了一句幽默的读者的评论:“谢谢你,博尔赫斯先生,你的文字免去了我们区分文体的苦恼。”
书中所记,1980年3月,博尔赫斯在哥伦比亚大学与巴恩斯通的谈话中明确重申了“诗歌与散文在本质上相同”的这一观点:“诗歌和散文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它们只是在形式上不同而已。不过,它们反映到读者身上也有其不同之处。比如,你读一页散文,你所期待或惧怕的是尚未读到的信息、建议或论证,而在你读一页诗歌时,你愿意领会的是情绪、热情、悲伤、幸福,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但是我以为从本质上讲,散文与诗歌是一回事。”(p155)
博尔赫斯的文字创作有一句著名论断:“他的散文读起来像小说,他的小说是诗,他的诗歌又往往使人觉得像散文。”
多谢博尔赫斯,他不仅免去了读者或文学专业的学生区分文体的功夫,也为一切想要创作的人提供了一种独特的文体。这几乎是一种类似于数学的语言——一切依照逻辑、符号与演算严谨地进行,就像是看到了一座小岛的最左端与最右端,作家只是依照自己的路径穿过小岛,将这两个端点连接起来。
在书中所记录的一次访谈中,有人问博尔赫斯,在写作诗歌的时候,如何确定自己将要写的是一首自由体诗歌还是一首格律谨严的十四行诗?
博尔赫斯回答道,我并不会在一开始就确定诗歌的体式。我只是首先想到了一句诗,这句诗的形式决定了整篇诗歌该是自由体还是古老的十四行诗。我只是让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
多谢博尔赫斯,他打破了很多人心中创作的僵局。写作的体例依照于这篇文字想要表达的感情,其中蕴含了最强烈感情的那一句可以决定文章的体裁。
03
永远感激且充分尊敬博尔赫斯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博尔赫斯借助译者的力量进入了中国的文学市场,这股“博尔赫斯热”几乎一直涌动到今天。读文学不读博尔赫斯,就像谈论中国哲学而不知道老子。博尔赫斯的追随者随处可见。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知道,博尔赫斯在中年时便双目失明。这本《博尔赫斯访谈录》正是由于晚年的博尔赫斯失明无法拿笔创作,才产生的口述文学整理。人类历史上只产生过少数几个依靠口述创作伟大作品的“先知”,比如释迦牟尼口传佛经,老子出关口述道德经等等。“口述与整理”的形式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天然决定了博尔赫斯该成为一位伟大的作家。
所有爱好文学的人都知道博尔赫斯著名的那句言论:“天堂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却鲜少有人知道博尔赫斯同时说过:“命运玩笑般地同时给予了我图书与失明”。博尔赫斯的后半生已经无法阅读,他的文学作品几乎全由他人记录完成,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留下了堪称丰厚的文学遗产。
作为后来者,我们应当尊敬博尔赫斯。但如果能够与博尔赫斯对话,他或许还会对青年人说:“每一位诗人都各有其道理,我想一个人不应当只把某个人当做卓尔不群的诗人。实际上,我猜想诗歌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东西。依我看甚至最拙劣的诗人,比如我自己,偶尔也能写出一节好诗。”(p189)
所以,博尔赫斯只是告诉我们:“尽量多读书。非写不可时再写。最重要的是,不要急于发表。”(p2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