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李菁的三联访谈中听到的阿城,他说:商周的青铜器来自草原民族的匠人团队、三星堆文化的消亡与蜀地瘟疫有关。声音既平且慢,观点却振聋发聩。
后来搜索了他的生平和作品,居然是现代京派文学的始祖,王朔的前辈。电影世家,文革10年知青,回城后,开始写小说,小说不挣钱,他到机场画壁画,给报刊作插图,更和画家范曾等人合作发起了名噪一时的“星星画展”;转战电影编剧,《芙蓉镇》、《刺客聂隐娘》、《卧虎藏龙》,都有他的幕后贡献。论学识,阿城先生天文地理,旁门左道,无不精通,智近乎妖。李菁访谈时,应仍寓居美国,听上去一派散仙气质。
微信读书上有《阿城文集系列》,上下班地铁碎片式阅读,才看完二三本,觉得远远没够。多有趣的一个人呀!
《阿城文集之六:文化不是味精》
一、文化:哲学上,中国哲学是直觉性的,西方哲学是逻辑实证的。东方认同自然,人不过是自然的一种生命形式;西方认同人本,与自然对立。东方艺术是状心之自然流露,所写所画,痕迹而已;西方艺术状物,所写所画,逻辑为本。譬如绘画,中国讲书画同源,就是认为书与画都是心态的流露痕迹,题材甚至不重要
二、电影
1.“阴影”(其父)点了支烟,接着说,电影是可以进中南海的艺术。
2.佛教传入中国的时候,佛教在印度已处于灭亡时期,当中国世俗同质化了佛教以后,佛教以印度佛教的假象流传至今。
3.假如释迦牟尼和马克思现在到中国,中国人一定请他们喝茶,聊一聊天气,病痛,孩子们是不是有出息,待他们如远方的来客。如果两位伟大的创始人非常关心他们的教义,我不知道后来他们会愤怒还是愉快。
4.三百年前利玛窦到中国传播天主教,遇到入教的中国人究竟能否拜祖先的问题。利玛窦主张可以,他是懂中国的。远在罗马的教皇同意的时候,黄皮肤的上帝子民就多,不同意,立刻就少。
5.印度佛教的轮回的终极目的是如何脱离现实世界,中国把它改造为回到一个将来的好的现实世界,也就是说,现在不好,再被生出来,会好。这次赌输了,再开局,也许会赢,为甚么要离开赌场?释迦牟尼的原意是离开赌场。
6.像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那是在写人啊!一个非常科技化、很冷酷的环境,最后一刹那你觉得那计算机是个人。
7.北方的妇女,妇道历来不太束缚得了北方的妇女,我们从北史和唐书一路看下来,看到的还少吗?
8.历来也是南方人体会得颓废,见过千年以上的华厦毁弃,丝竹失音,肉骨成灰,我们看二王帖中的内容,李后主的词章,以及《红楼梦》中的江南气质,总像太湖中捞出的贝,壳内的玉质粉辉,你看到了就已经是死的了,惊心于靡彩夺目终是青冷笼罩,却又舍不得丢弃。
9.动画片最重要的不是有深厚的绘画功底,而是怎么样动得好看。
10.欧洲是知识分子过早介入到电影的创作里去的。但是知识分子习惯用大脑思考,是脑内部的运动。对于画面动不动,它不是很在意
三、绘画&摄影
1.中国品评书画,有神品、逸品、能品之分,神品虽然是人所写绘,但看起来如同就是自然本身,道本身,非人所能及;逸品,则是观之乃自由状态,写绘无有所碍;能品,则重点在技巧无人可及。
2.但颓废还不是指这些,而是指松懈某种狭隘,敏锐的悲观。颓废是造成艺术敏感的重要的质之一。
3.我们读佛经知道佛教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叫勇猛精进。……往西边去,整个中亚,都是一脉相承的,整个贵霜帝国时代的大乘佛教,全部都是这种模式,就是勇猛精进。
4.为什么我说中亚的歌舞是佛教的呢?在我所接触到的有限的中亚萨满里,它的歌舞形式不是这样的,它是迷狂,它不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新疆歌舞,后者不是迷狂,而是男性的勇猛精进,女性的柔美,那是供养要求的柔美,它跟佛教的供养关系比较紧密。
5.萨满的一部分,只是直感。
四、音乐
1.肖邦的曲子有强烈的“沙龙感”。“沙龙感”是什么意思?就是眼睛闪闪发光。肖邦是肺病晚期,一到下午三四点就开始低烧。一低烧,眼压就升高,眼睛就绷得倍儿亮。在蜡烛光下,那眼神跟钉子一样。被盯的那个贵夫人心里就一阵狂跳。
五、人物
1.另外,北人写南,或南人写北,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好,道理不知道,但我们算一下古今以来的作家,差不多是这样。南人写南、北人写北也有好的,比例上不多。南唐后主李煜是南人写南的好例子,他的词哀婉凄凉,算得绝唱。鲁迅其实在北方很久,文体在北方形成,所以可算是北人,他的《野草》是北方意象,他最简捷犀利的杂文则是写南。张爱玲写南,她的感觉、意象和灵魂是北方的,所以才是苍凉,而非南人写南的凄凉。“苍”是近于无色的黑,北方的狼,整天跑来跑去,却常常在苍茫时分独自伫立良久,之后只身离开
六、其他
1.(农业恒产)这个阶层,千百年来源源不绝地供应出读书人,继承接续着中国文化命脉。历来强调的耕读世家,才产生中国文化和中国人的国民性。只有恒产阶层,才会坚持仁义礼智信,撑国族于不倒。
2.从制度铲除了农业恒产阶层,生发和维持中国文化的土壤就没有了,经济管理,精打细算的意识就没有了,
3.始终要谨慎,否则会连累他们(DF子女)。十年时,所有人都知道你没有退路了,才会平等待你,视你为贱民同类,才会与你相濡以沫。
4.大陆是共和国,台湾是民国,香港是清朝。
5.“知识分子”像气体,当你用定义逼近它的时候,它散开了,是模糊的,当你退远想它的时候,它好像具体存在着。
当“人”的问题被解决得更深入之后,我们也许会发现“知识分子”只是一只可以换来换去的鞋。因此我认为重要的是每个人体现出来的知识素质,而非谁是知识分子。
《阿城文集之四:常识与通识》
一、音乐可以不经由性器而产生中枢神经放电导致快感,因为不经由性器,所以道德判断为“高尚”,所以我们可以一遍一遍地听而无“耳淫”的压力,所以我们说我们得到“净化”。
说起来,艺术无非是千方百计产生一种频律,在展示过程中加强这个频律,听者、读者用感官得到这个频律,而使自己的情感中枢放电。
二、为什么巫使艺术发生呢?因为巫是专职沟通人神的,其心要诚。表达这个诚的状态,要有手段,于是艺术来了,诵、歌、舞、韵的组合排列,色彩,图形。
所以艺术在巫的时代,初始应该是一种工具,但成为工具之后,巫靠它来将自己催眠进入状态,继续产生艺术,再将其他人催眠,大家共同进入一种催眠的状态。这种状态,应该是远古的真诚。
三、清朝咸丰年间,日本的一些崇拜中国文化的学者组了个团到北京旅游观光,以偿景仰。不料到了北京,大清国的帝都,路边有屎,苍蝇撞头,脏水出门就泼到街上,垃圾沿墙越堆越高,这些日本汉学者受的打击实在是大,有的人回去后不再弄汉学,有的则是自杀,真正做到眼不见为净。
四、日本是冷香型,竹林中有一种苦凉的草香气,尤其雨后。美国的香型是热香型,进干花店,一股子又甜又热的味道像热毛巾裹头,熏得眼珠子都突出来。我还是喜欢冷香型,例如茉莉花,梅花,当然最好还是兰花香,所谓王者香。桂花闻久了会觉得甜,有点儿热。夜来香闻久了是臭的。闽南的功夫茶,第一道倾在一个细高的杯子里,之后倒掉,将杯子放到鼻子底下闻,雅香入脑。天津的小站米,蒸或煮后,香味细甜。
五、情感中枢里有了一个嗅脑部分。
六、怪的是,艺术逐渐从宗教中分离后,越分离得厉害,越不带气味。歌,没有气味;诗,没有气味;音乐,也没有;画,有一点,但是“墨香”、“纸香”或“油画颜料的亚麻油味”。
七、古代的艺术是集体的,宗教的。因为是宗教的,所以是幻想的,催眠的。这种幻想的催眠的基因,一直传递到我们现在的艺术创作活动里。不过,原始宗教借助药物,以求达到深度催眠,增强幻觉强度,集体催眠。
古代艺术的本质不会是写实,而是幻想。古代也没有艺术这个概念,只有工艺技术,造成催眠。巫就是催眠师,自我催眠,集体催眠,地位崇高。
八、因为商朝全国上下都酗酒亡了国。可是周朝禁酒,独独不禁工匠喝,因为工匠是搞艺术的,要保护他们的创造力
九、楚文化的特征是浪漫,诡谲,正是巫文化的幻觉特征。
比如宋代定名的饕餮纹,到底是牛脸,猪脸,鳄鱼头?都不是,在头脑致幻的情况下,你就知道为什么是那样的了。它们会漂浮升降,自由组合,回纹会狂扭,拉长,炸裂,忽远忽近,发出尖啸或雷鸣,器物或纹样会无限膨胀,光艳刺目。更不要说还有钟、鼓、瑟、埙、篪、笙的音响,歌声,还有燃烧的薪的火与烟。薪里就有致幻的草本植物与菌类。当然,还有你的祷祝,自我催眠。你在幻觉中充满欣悦祥善,处于天真,这就是神或天的境界吧?好,与神同在,与祖先同在,好幸福噢。
十、玉在中国文化中的绝对地位,是从南北朝开始衰落的,因为北朝的少数民族统治者没有玉的文化,但他们又阻断了新疆——当时西域的和田玉资源与南朝的通道。于是,从东晋开始,开始将书法推到吓人的地位
十一、后来的唐太宗,在后来的南方人看来就是个蛮子,是胡人。
唐太宗最迷我的是他实际上是古代的舒马赫,第一流的F1赛车手,随他征战的六匹马,也就是他死前命令刻在昭陵的六骏,意义等同现在的法拉利、保时捷跑车。
这样一个赛车手,推崇王字,出高价搜尽天下王字真迹,自己也写得一手好王字,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练的。不过,他其实是在做一种统战工作,也就是说我喜欢王字,那些南方人会认为“啊,一个蛮子懂得我们认为最好的东西”,这气就顺得不得了。
(收尾有些突兀,后续再笔记二。)
阿城似乎很喜欢访谈。与姜文的那篇,棋逢对手,火花四溅。其他人呢,大多数时候是阿城在说,奇思妙想如珠玉盈洒,不知言尽为何物。要是身边有这样一位既睿智又肯倾听的朋友,不要太爽。
转身再看,李菁的“三联人物访谈”,和“十三邀”的人物有重叠,但是受主访人风格的影响,春秋之别。巫鸿、徐冰、金宇澄、吴蛮、赵文瑄…
巫鸿先生说木心的文字不涉政治,所以年轻人喜欢;金宇澄先生还是没有回答谁是《繁花》的第一女主角;吴蛮讲她在美国留学,短暂的失落后,只埋头做日复一场的演出(《四重奏》里琵琶、鼓乐加上华阴老腔,真是妙呀);赵文瑄说谈恋爱好累,不如一个人自在…
有个共同点,他们的声音都好听。访谈果然比文字,多满足一些八卦心。
好的访谈,需得访谈人和被访谈人的人格气场、认知偏好,频道接近,是真正的无丝竹之乱耳、谈笑有鸿儒。虽然选题越来越难,我仍然充满了期待,毕竟是最富智慧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