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把《皮囊》重新看了一遍。看《天才文展》和《厚朴》的时候,我几经停顿,起身,吸气又喘气,胸中有东西在强烈地翻涌,需要很努力地平复心情才能继续看下去。
共鸣太强烈了,我有点承受不住。
豆瓣上对这本书有很多差评,我没有褒贬的意思,但是我真的觉得他们没有看懂。
不过,没看懂也是好事。真的。
对我来说,就仿佛作者从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的角度,把我生命中最本质的悲哀摊开了,把我灵魂之海抽干后的底部暴露在阳光下,那些隐藏在海面下的暗礁和坑洞无处遁形。他的思考太真实,对我来说有些残酷甚至残忍。
我觉得我跟作者有三分像,跟文展有六分像,跟厚朴有九分像。当然我不是厚朴,也没做厚朴,但这是付出了很多代价的,如果没重看这本书,我都快忘了,我从厚朴到如今的云淡风轻,走了多远、多曲折的心路历程。
“他很用力地打招呼,很用力地介绍自己。看到活得这么用力的人,我总会不舒服,仿佛对方在时时提醒我要思考如何生活。”
“不清楚真实的标准时,越用力就越让人觉得可笑。
厚朴大约也是这样的小孩,他们往往是脆弱的,因为干净到甚至不知道应该要去判断和思考自己是否适合时宜。”
厚朴太像以前的我了,活的很用力,非常用力,但是这种力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它是四散的,朝向的全是虚无,燃烧的却是生命。一个人不清楚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内心却又有着乱窜的力量,这真的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而在外人看来,奇怪又尴尬。
厚朴“尝试着世界的可能性”,组建乐队,办演出,不停地换女朋友,叛逆着,折腾着,燃烧青春着。但是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只是为了符合他的想象——他对青春的想象,对酷的想象,他以为做了这些符合想象的事,他就真的变成他想象中的人了,而他这种对想象的追逐所散发的热情,也确实有打动旁人,感染旁人,可是这根本改变不了他的所作所为其实毫无意义的本质,而且他也根本没有成为他想象中的人。
如果想好好生活,他需要在现实和想象的巨大鸿沟上建立一座坚实的不会被水冲垮的桥。但是厚朴也许过于沉浸在幻想中,他连建立这座桥的尝试都没有进行。他龟缩在想象的岛屿上,以为自己拥有了无边无际的世界,却没有看到现实的海水日益上涨,他不知道总有一天他在这座岛屿上将没有立足之地。一个人要想保留在理想之岛生活的权利,他需要的是随时回到现实的勇气,还有智慧,平衡的智慧,建造桥梁的智慧,不被人发现的智慧。
“然而,我也知道,在北京发生的任何理想和梦想,需要的是扎扎实实,甚至奋不顾身的实践。我隐隐担心,厚朴这几年一直活在对梦想的虚幻想象中,而不是切实的现实里。我没把握,当他看到梦想背后那芜杂、繁琐的要求时,是否会有耐心,是否具有能力,是否能有足够的接受度——梦想原来是卑微的执着。”
“我没能说出口的是:厚朴,或许能真实地抵达这个世界的,能确切地抵达梦想的,不是不顾一切投入想象的狂热,而是务实、谦卑的,甚至你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怜的隐忍。”
“我一直在想象厚朴的生活,他已经用那些激烈的方式,把自己抬到那样的心理预期,不可能再低下身,扎到庸常的生活里去了。他不知道,最离奇的理想所需要的建筑素材就是一个个庸常而枯燥的努力。”
厚朴活得很用力,可是用力的本质却是逃避:逃避真正的艰难和辛苦,逃避为了抵达目标所需要的日复一日的大量枯燥乏味的脚踏实地的努力。
他被退学,被迫回到老家,到一个小村庄教书。但是他已经丧失了回到现实的能力,他在耽于幻想太久太久了,他无法接受自己其实没有成为想象中的人的现实,他在毫无准备的时候被现实淹没了口鼻,四处都是海水茫茫,他的理想之岛已沉没在海底,他的内心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太晚了。这样被动的局面,只有一个后果。
毫不意外的,他自杀了。
真的,我一点都不意外,他除了自杀没有别的结局,这是必然的走向。如果他再聪明一点,或许能提早嗅到危险的讯息,或者他再坚强一点,或许能承受陡然回到现实世界的巨大落差——可惜都没有。
也不可惜,真的,生亦何欢。
作者最后说,或许自己和厚朴生的是一种病。
确实,无论是作者,还是用力过猛的厚朴,亦或是早慧的文展,又或者是张美丽,他们身上都有一些共同的地方,而这些共同点,是因为他们有同一个标签——小镇。就像一开始作者对厚朴的评价:“多么贫瘠的想象力,连想象的样本都是中学课本里的。”是啊,因为出生在偏僻落后的小镇,有着贫穷没有见过太多世面的父母,如果笨一点反倒是福气——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连苏轼都这样说。
不要太聪明,不要太早熟,就像父辈一样早早娶妻生子,在小镇过着平淡幸福的日子,其实很好了。否则,像文展和厚朴,他们要跌很多跟头,吃很多苦头,走很多没有意义的弯路,才能摸索出世界的真相,就算他们有些才华或志气,也早在那些毫无意义的弯路上磨损了。灵气,心性,本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却消失得悄无声息。而多数出身好一些的孩子,他们一早就清楚世界的规则,就算他们初出茅庐凭着想象折腾一番,也有家庭为他们兜底。可是厚朴没有,文展没有。
作者是幸运的,他没有文展的早慧,没有厚朴的激情,这是好事,而且他理智,务实,努力,所以他是那些人中唯一走出来的,走去了北京这座大城市,成了作家,出了书,拥有了财富和一定的社会地位。
不过,他和文展和厚朴相同的那部分终究是无法抹掉的,而他也清楚这一点。
也没关系,他的儿子,他的孙辈,就不会再拥有这样的悲哀了。要想真正地走出小镇,或许得至少三代才能做到。
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六年级,那时候我已经脱离了四年级荒诞不经的行为所带给我的真身心上的影响。我有着一个和我志趣相同、能理解我的知己,有着轻轻松松考全班第一的成绩,可以自由地做最喜欢的事——看书,写小说,逃课在柳树下打坐,在湖边散步看夕阳落下。尽管中间我大伯去世,给我整个人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但是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也顺利熬了过去。
只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一切从我初一第一次月考拿了第一开始,就发生了变化。学习,考试,对我来说一直是简单轻松的,但是第一的荣誉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是不合时宜的。我很快淹没在对第一的追逐中——我什么都要拿第一,我享受着凌驾别人之上的快感,我享受着第一带给我的行为上无所顾忌的自由,我几乎很少失败(除了在感情上),我想要的都能得到。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切的危险性,更可怕的是这种状态持续了六年——也许并不止六年。
如果我未来有孩子,我对他在学习上只有一个要求,不许考第一。对第一的追逐会把孩子对生活的理解变成单一的纬度,会丧失对很多事本身的乐趣的感受,更可怕的是,会让人沉浸在一种假象中,这像极了厚朴在组乐队、搞演出之后同学们对他的追捧,让人迷失其中,看不到世界真实的面貌,无法意识到社会冰冷的规则。这对一个人的成长,百害而无一利。
我以前也是个活得很用力的人,我大声谈论着梦想,谈论着爱国,我昭告世界我要考清华北大的本科,然后研究生去斯坦福大学,我要创业,我要攀登世界的高峰,我要改造社会的规则,我要大批天下寒士俱欢颜。
初二的时候一个女生给我写了一个纸条,她说我背负了太沉重的梦想,她很担心我会有坠落的一天。我当时郑重地告诉她,我不怕,虽千万人吾往矣。后来高中有同学公开表示觉得我很装,觉得我有病。我有些难受,但是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我从小就因为胖而被骂是猪,九岁就经历“众叛亲离”,被我当时最好的朋友整天骂“变态狂”,被朋友说“如果一个人长得没有你好看还活不活了”,被敬爱的老师骂“没皮没脸”,诸如此类的事情,我早就锻炼出来了一颗不在乎他人评价的心脏——这是我唯一比文展幸运的地方,他直到中专才因为兔唇被嘲笑,而我早早就因为各种原因经历了舆论的攻击,所以我不会像他一样一蹶不振。
虽然当时对各种评价一笑而过,但是我看了《皮囊》,看了作者对厚朴的评价,我才意识到当年的我在众人眼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一些跨越n多年的尴尬难免浮上心头——还好时隔多年,没有谁记得这些了。
我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前,不夸张的说,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的十几年里我从来没想过我不去清华北大的任何可能性,也并非自信,就是知道自己拥有绝对的实力(其实现在我也觉得我当时拥有绝对的实力哈哈哈),不过现在回头看来,结局在高三那年已见端倪,有些事我不好讲出来,只能说太用力的人果然走不远吧。高考失利我没多难过,因为那时候我忙着体会禁忌之爱,当时我以为这只是一段小小的故事,却没有预料到绝望从此扎根在我的骨髓之中,在未来的五年时间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不过这不是今天要讨论的主题。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对我的学校充满了嫌弃。毕竟当时报志愿都像一场玩笑,我实在不知道我那么低的分数能去什么学校,就全权交给我妈了。所以我刚开学没想跟任何人交朋友,我在每本书的扉页都写下了奋斗的话,发誓总有一天要去配得上我的地方。现在看来挺幼稚的,虽然大学的课程对我来说依然是轻松的,但是很多以前被我忽略的问题接连浮现。大学,是连接学生时代和社会的一个缓冲站,而我站在这个缓冲站里第一次意识到,生活,并非只有一个纬度。
后来的很多事情我懒得回想。总之我失去了很多东西才填补上内心的大洞,也付出了很多代价才没有走向厚朴的结局。我用了很多时间,建立了那座沟通理想与现实的桥梁,也探索出了一条,我这样的异类在人堆里生活下去的办法。我记得当年看霸王别姬,里面说“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的时候,我的眼泪奔涌而出,不过没关系,我也记住了,“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