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魂,人间食堂
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圣人曰,众人信,我服。
将热爱美食爱到一座城市的标签的份儿上,广州不遑多让。从果腹到食之美也,正是这片土地资产丰饶的物证,进而沉淀为文化之证。
前几天有一则消息,说广州停业24年的大三元酒家预计月底重新开业,这么一条普通的社会新闻迅速阅读量数万。广州人对美食的重视,可见一斑。吃,吃饱,吃好,吃出名堂来,从来都不是一件小事。
作者在广州生活了四十余年,早已融入这座城市。她写到:广州城旧时的繁荣都是从“吃”开始的。
先要取十几斤重的野生水律蛇,慢火炖三个小时,然后把蛇肉剥下来撕成丝,蛇骨继续煲炖,取封开五年的老母鸡炖五个小时,土猪肉先煎后炖,三种肉熬出来的汤过滤、去油,成为清汤,加蛇丝勾薄芡,再加一点香菇丝和柠檬叶丝。最后加进雪白的菊花瓣。
这蛇羹,“好吃到令人灵魂出窍”。这哪里是吃饭呀,这简直是探讨人生乐趣的文化娱乐及生物科研活动。
一道菜要准备半年以上,吃的时候也只能三五知己,换上白色绸衫。据说出的汗是黄色的,食蛇可以祛风。
如果有一部分人只是努着劲儿在粗糙活着,那么一定有另一部分人,在情真意切地探寻某种事物的极致。能享受美食到此种境界的人,她在遇到世俗难题时一样绝不苟且——能高标准做出这道菜的女子郑雯怡,就是一个地道的广州女子代言人。他们信奉,做菜就要足质足量,要省,不如不吃;要省,不如不做。
这种态度不止于美食,当她的女儿苏步溪数次面临人生危机,做母亲的都是以不妥协的韧劲儿拼到尽。所以,美食者,必美实。
张老师笔下的美食,黄埔煎蛋、柴鱼花生粥、鑫震源的生煎、唐招娣的赤豆猪油膏、卢新年的艾草汤团……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主人的晨昏午夜,烟火街的百姓创造满足了各色人等的企图心。当一个人尝到了跨越阶层的美味,“既含蓄又矜持的好吃”,同时也点燃了他的野心和欲望。
是啊,谁能抵挡这样的力量。简直和“大丈夫当如此”的启蒙力道不相上下。
当然,穷人也可以一碗萝卜牛杂汤,夜工作者以一碗滚烫的艇仔粥得到安慰。果然“人间烟火包治百病”。
作者直言: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都阻挡不了广州人的生意经。广州人说凡事都是一笔生意,就看能不能谈拢了。
没毛病,而且充满诚意。
张老师笔下的男人杨双庆,苏步溪少女时期暗恋的人,勤勉、务实而又坚韧的人。小小年纪的他独自在外搵食(讨生活),他不卑不亢,遇事不慌。他懂得“成事的命门是耐住性子,不是发火”,我想不光是他,这也是这座城市热情拥抱的一种品质。
美食天堂,务实低调,开化包容,小说为读者呈现了广州的摘要。
女人的魂,冷外韧中
张欣老师在这本小说里,以三个女子为主线,以她们的故事穿起了整个大故事。苏步溪,生于豪富,长于乱世,情路坎坷,终究涅槃。
步溪——步步惊心,溪流归海。
用一句大白话,她出生就在罗马。尽管是女孩,也得到了开明父母提供的最好的养育和教育。青春期的一场病痛使她变为“箩底橙”,被一段闪电一样有名无实的婚姻伤害,体味了寂灭感,在豪宅外的火热生活中重拾信心,走向一条人迹罕至的路——立志学医救人。
苏步溪的富而不骄,哀而不怨,是作者甚为赞赏的广州大妞气质。如果说人生是一场马拉松,一路都很难判输赢,在苏步溪身上尤为明显。老天爷安排了那么多磨难,也暗暗回报了她一个彩虹般绚烂的人——名医贺喜儒。他们在那风雨飘摇的世道里,由医患关系,转而为朋友、师生、莫逆之交。贺喜儒拥有沉稳、正直和坚定的目光,感觉他是那个混沌世界里唯一的清醒者。他是乱世的锚。
读小说,读者会不自觉想到一个成语“不解之缘”。若人生真有不解之缘,那就是贺喜儒大夫和苏步溪小姐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尽管不着一个“爱”字。难道在拉瓦锡没有发现让人舒爽的东西叫“氧气”之前,人类不呼吸吗?怎么会。他们其实早就在精神上、在一奔一逃中互相支撑了,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这就是爱情。
广州丽人苏步溪在她的世界里对文人有了这样的认识——他们身上那种骨子里的肺痨气质令一切了无生机,爱而不得拼不了血性,不爱的也要温暖备至,多情而软弱,决绝而拖沓。天哪,真是叫文人脸红。“人是可以重生的,只要你肯,只要你够绝望,够孤寂,够压抑,够无路可寻。”她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大小姐都可以“自甘下沉”(她那富豪买办老爹的词儿)从零开始学一门技艺,我们普通人有什么不可以。
幽绿无一语,相思细如尘。
张老师特别偏爱这样香气四溢的灵魂。总能以最少最精的汉字让读者爱上她故事里的人。
心娇——心比天高,娇躯烈命。
被动流落风尘的女子,身怀才艺就像怀揣利刃,双向危险。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烽烟四起,军阀大帅如走马灯般,才刚富贵熏天,转头命丧黄泉。而以儒将自诩的吴大帅就是心娇一场黄粱美梦。
文艺作品中从此有了一位奇女子,不像杜十娘以金识人,也不似潘玉良被贵人从泥潭中强力拽出,她以自己的才艺完成了一场戏剧性美梦的发生、转折、高潮及至梦醒。
“山冷血寒炉火断,计穷罗尽到炊骨”,回头再看——“断火炉寒雪冷山,骨炊到尽罗穷计”。十四个字,写尽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女子的无力感。单看颜值,她不是绝色的。“脆弱中不服输的倔强和不紧不慢的恬静”,就这一丝与她身份不符的气质,已经惹下风流债。可,她又有什么错呢?
在心娇这条线上,有脂粉堆里的英雄梅贵姐,破了情关,云淡风轻。说着最狠的话,做着最善的人——单凭她与散淡文人顾怀玉的相处方式,就令人肃然起敬。俗话说,无君子不养艺人,然而讽刺的是,一个戴着鸡零狗碎生活枷锁的“广州版吴昌硕”,在又馋又穷之际,却要靠这位烟花女子来解馋,她既能顾及他的体面,又能包容他的软弱。他为妙合写的条幅“人爱暖阳,居锦绣万花之谷;天开色界,聚楞严十种之仙”,这事儿酒肉朋友干得出来吗?这分明是高山流水遇知音啊。外敌的炮火迫近,城市保不保夕,将忠孝节义看得重的读书人要走了,作为男人,他无力自保,更无豪情保护红颜知己,只留下墨宝“斗方上面写着四个字‘天下妙合’,豆绿撒金的扇面托底,黑字浓润甚是饱满灵秀”。
离乱人,不如狗。张老师饱蘸悲悯,痛悼我们这个民族、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先人丢掉的尊严,幸而文脉不曾被斩断,也永不会被斩断,这是山重水复而又柳暗花明的根本。
心娇的母亲和弟弟,演绎了所谓亲情,也不过是此生随机掷的骰子。她承受了污浊,让二弟读书,慢慢就有了书生的模样,单纯、明艳、眼里有光。这是读书的意义,是生命的意义,是他们卑微人生的希望。再往大了说,总之扩多大都不过分。
“昨夜海棠初着雨,数朵轻盈娇欲语。”你以为她只会附着深宅吟风弄月吗?非也,她“狠”冠全城。
全书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心娇在亲历过三千繁华后,体悟了逆天改命不过是一场大梦,从容善后,重返妙合。这是对上天的雷霆控诉,还是勘破五行后的静水流深。
她的决绝,与时代留给她的窄路高度吻合。她的未被泥淖拔除的勇气,成为她垂直站立大地的中气。这样的女子,怎能不动人。
阿麦(麦细花)——细若游丝,花残月缺。
阿麦所在的人群最为拥挤。那里满是被原始欲望支配的芸芸众生,在命运的汪洋中颠簸,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阿麦的故事里飘着路边摊刺激感官的味道。底层人,要么我命由天不由我,要么在劫难逃。
人的命,天注定——主母饶慧轩是她的天。贵命的主母偏早亡,留她若风中烛火。
在劫难逃——鹏仔是他的劫。那个衰人从鹏仔,到鹏生,再到断眉鹏,最后到一具罪有应得的尸体,她渡了一个完整的劫。
然而有谁关注她,有谁与她共鸣?也许她潦草半生里唯一品尝过的生命福利,偏偏就是那个衰人给的。尽管“他根本不屑于逢场作戏,可以保持对任何人随时翻脸的权力”。
花猪,更是一个不动声色杀人诛心的底层样板,只求一碗安乐饭。不要谈深情,无恒产者不配。
唉,人生真的是寂寞,无论怎么委曲求全,都是颗粒无收。不对,严格说,有一个天赐的宝,从错付和错位中开出的花,为了那个孩子,她赌上了一生的运气。
她没有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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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魂,易读耐品
方言土语的魅力,为这部小说提味儿。粤语流行歌和影视剧占据了青春记忆的男女,对这些粤语大多自来懂,比如孤寒,抠门;大状,律师;梳起,自梳不嫁——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承认,方言的表现力更胜一筹,就说这个“梳起”,动词加副词,行动加状态,似乎包含了一种决心、一个过程、一种信念……总你你细品吧。再比如犀利,厉害喽,犀利简直比厉害更厉害呀;爱得肉紧,多么生动俏皮,何止是疼爱;饮得杯落,这个自带画面感,那是有多开心呀,喝得杯子都扔了,掉了。
最绝的是这个“砂煲兄弟”,砂煲,北方人叫砂锅,这玩意儿别说摔,碰一下都破了,碎了。这样的交情,经得起世事的考验吗?然而扎心了,如此容易烂的交情,恐怕遍地都有。在方言里,各界读者轻而易举就获得了对这个世界的深度知情权,为了你的小心脏,讲得又如此含蓄。
从小说人物关系的搭设来看,尽显一位资深小说家的实力。三位女性站起来,一大片人舞动过来。在此我只选一位特殊人物——苏步溪同父异母的哥哥苏虾米,他同样含着金汤匙出生,母亲早逝,他被钱多爱少的环境搞成了一个怪人,所谓盛世的废物,指望他光耀门楣的父亲都失望了。谁能想到呢,有朝一日一位世界观清奇的新女性一见他,仿佛发现了稀世珍宝,他曾经讨人嫌的毛病,在新女性那里不偏不倚,全部化作魅力。瞧,诗仙所言不虚——天生我材必有用——不接受反驳。这是小说可以完成的艰巨任务。
故事的行进有家国大事的厚衬,此法非张老师独有,可她用得好。比如苏步溪学医进的夏葛医学校,这家学校的前身是光绪十三年基督教美北长老会女传教士富玛利创办的一家妇女赠医所,1901年美国人夏葛扩建了这个学校,1905年更名为夏葛医学校,1920年该校就已培养出160多名女医生了;1936年的六一运动,心娇失去了他的社交圈子里能量最强的人;1938年10月21日,广州沦陷;1941年12月8日,日军入侵香港;1941年12月25日,港督杨慕琦在半岛酒店会见日军代表并签署投降书。香港正式沦陷,逃港避难的广州人再次踏上逃亡路……
在这样的时间线里,读者调动相应的历史知识和生活常识,进入小说家制造的多重人生。
大量的留白,正合她的审美——空旷才更高级。以本书所勾连的信息,百万字的生发也不嫌多,张欣只需要这么一册。
读者读小说不是要就着龙虾的艳照咽自家的青菜,而是在心弦被拨动的刹那会心一笑,或开怀大乐。
广府文化的地标性大作
不自觉要提到书写广府文化的长篇小说《三家巷》,《三家巷》书写了1919—1927年的广州,《如风似璧》则是对1932—1942年间广州的回望。
大门设有山花与拱券,在单层平屋顶的女儿墙上建有一排宝瓶围栏,显得端庄优雅。不如大门后,中庭有一方精致的小花园。
…………
巷口榕树下的石凳和各自家里搬出来的竹椅上坐满了轻摇葵扇的街坊邻里,孩子们在巷口追逐奔跑,深街陋巷里传出粤剧私伙局的琴瑟之声,一股生切烟丝的味道时有时无……
…………
大户人家的用人发了工资后,会穿上“新的黑胶绸宽脚唐装裤,露出半截小腿,足踏嫣红粉绿的木屐,上面画着飞燕迎春或者月桂飘香。”
繁荣的商业,中西合璧的建筑,买办商,美食,花海,改造社会的青年,炽热的爱情,乱世良医……两部小说里都有这些元素,这正是广州这座城市独特的样貌和内里风光。
曾经自诩“金山珠海,天子南库”的广州人,被人赞之为“珠江花月之盛,酒楼之敞,有宽至六十筵者……”
真是美艳富饶,言之不尽。
感谢张欣老师无数个深夜灯下的字斟句酌,搬砖挪瓦,剪裁修补,我们得以在《三家巷》之后,如此酣畅地饮下广府文化这碗老火靓汤。粤人世代生活在大陆和海洋的交接处,得地利,自古以来视野开阔,思想通达,创造了杂糅的多样性文化。理论上一本小说的容量是有限的,实际上这有限的文字与读者的信息中枢金风玉露一相逢,便有无限的风光了。
大概与书中重要人物苏大阔基本同时代的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有个观点,决定人们命运的并非过去的经历,而是我们自己赋予那些经历的意义。务实低调的广州人以一代又一代人毕生的实干接力,续铸着这座城市的生命。这本小说,既是恰当的,又是有益的,它生逢其时。
这是我的读后感,期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