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让我捧起《荒原狼》的仅仅是荒唐无稽的感性理由:在一个湿冷的雨夜偶然瞥见了两个熟悉的背影和接吻的场景,于是悄悄感到一点难以割舍的哀伤和忧郁。这时候,我想起了插在书架上总是被我忽略的《荒原狼》。
早就听闻这本书的赫赫大名,作者黑塞是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既是小说家,也创作诗歌。他的作品在书店几乎遍地可见:《彼得·卡门青》、《悉达多》、《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等等,还有我书桌上的这本薄薄的《荒原狼》。
《荒原狼》,上海译文,2010年8月
买回家的时候就翻开了扉页,看过了书的大概介绍:哈里·哈勒尔,一个爱好古典音乐的哲学的落魄作家,因目睹了时代秩序的崩溃和崇高理想的破灭,在读了一篇有关“荒原狼”意识到自己体内的那只张开了血盆大口并且充满了兽性和狼性的野物。在歌女赫尔米娜和玛丽亚的温柔乡中,哈里逐渐放纵于无限沉沦的感官刺激,忘却了心中那些神圣正统的对精神和灵魂的沉思。他参加了一次极度癫狂的假面舞会,并在爵士乐手帕博罗的引导下进入了只有“失去理智之人”才能进入的“魔剧院”,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的千千万万片不同的人格和灵魂残片,回忆起自己纯净美好的初恋,同时也彻底看清了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兽性和野蛮。当看到赫尔米娜和帕博罗同床共衾时,哈里拿出口袋里的刀刺死了赫尔米娜,并从这一出戏剧中醒悟过来。
故事的结尾十分耐人寻味。带领哈里进入剧院的帕博罗掏出口袋里的棋子,告诉哈里他仅仅是在幻想的世界里杀了人,这些棋子还可以重新摆回到棋盘上,他的生活还可以在剧院之外继续。哈里独白道:“我知道我口袋里转化者成千上百个生活游戏的棋子,震惊地预感到这场游戏的意义,我准备再次开始这场游戏,再尝一次他的痛苦,再一次为它的荒谬无稽而颤栗,再次并且不断地游历我内心的地狱。”
译者深厚的翻译功底和黑塞富有哲理而又隽永优美的文字使得这部名著焕发出独特的光彩。作为超现实主义的代表作之一而被托马斯·曼誉为“德国的《尤利西斯》”的《荒原狼》,篇幅远不及卷帙浩繁的《尤利西斯》,叙述手法相对乔伊斯也更为传统,但正是由于它游走在正统和反叛、理智与癫狂、现实与幻想、克制与放纵等等对立概念的边缘,整部作品才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文字张力,让人在阅读时完全沉浸在一个五光十色,如同由彩色气泡层层堆叠起来的怪诞的世界之中。
黑塞笔下的荒原狼,正是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知识阶层内心痛苦,精神失序,灵魂得不到安顿以至于在对旧日的世界无边的崇敬和幻想中一步步走向内心分裂、癫狂、失去存在根基和信仰的生动表现。1900年,尼采逝世,“上帝已死”的话语尚未随着他的逝世而入土封存,在短短的二十年内就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在德意志的土地上,到处可见饱受战争摧残和战火肆虐的残垣断壁。同时,德国作为战争责任主要承担国,在经济和道德上都不得不承担沉重的包袱。作为时代的先知先觉者,知识阶层首先开始了漫长的自我反思历程。然而,尼采的“妄语”再一次进入了破碎的心灵之中。哈里·哈勒尔正是他们的典型代表。
《荒原狼》创作于1927年,正值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魏玛共和国时期。政治上的不稳定也反映在文化界:书中刻画的假面舞会、从美国舶来的爵士乐文化都是那个时代最鲜明的特征反映。哈勒尔在战争时期坚守知识分子的良知,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力主反战,举起了人道主义的大旗以抵抗大众普遍的战争狂热。可是,作为精神贵族却没有实质性力量的哈勒尔,只能眼睁睁目睹坦克碾压过自己曾经漫步过的街道,目睹楼房倒塌,一具具在战火中丧命的尸体堆积成山。他不知如何是好:从前赖以生存的基础,他的整个存在完全失去了依凭。怎么办?他只有逃离,逃到康德那里,逃到亨德尔和莫扎特那里,逃到诺瓦利斯和莱辛那里去。他在斗室中只能依托旧日的精神成果聊以慰藉自己疲惫的灵魂。
《荒原狼》,上海译文,2010年8月
更让他感到难以接受的是,旧日王朝那种中规中矩、高贵典雅的艺术,随着收音机等技术发明的突飞猛进和市民阶层的迅速崛起而被一举扫入故纸堆中。他无法和新的世界获得文化上的共鸣。《圣经》中摩西出埃及的神圣场面,竟然被堂而皇之地用劣质银幕和庸俗不堪的电影加以重现和播放。可是,他对此又无法摆脱。哈勒尔那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习惯逼迫他不得不依附于市民阶层。他也喜欢喝酒,吃烤鸡,抽烟斗,但他厌恶报纸、电台、舞会等文化的劣质产品。他所希望的一切,在现时代已经找不到了。
他内心的荒原狼,于是随着一个偶然的契机——那篇在街上买到的旧朽的小册子令他风魔——而慢慢苏醒。荒原狼,顾名思义,即是生活在荒原上离群索居的狼。首先,它是一只无人性的狼,它的世界里只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和啖肉饮血的生存方式。它的内心只有杀戮,没有怜悯和同情,这种残酷和冷漠,和那时候热衷于战争的刽子手们,也没有什么分别。其次,它是离群索居的,它要远离一切群体,在孤独中寻求自己的最高形式——死亡。哈勒尔就曾不止一次地表示,死亡在他是最大的心愿和解脱,他最大的不幸,就是必须在人世间无限期地活着。因此,他决定在五十岁那年自杀。这种观念在小市民看来是何等的荒谬!但是,荒原狼也正因此才能够脱离于小市民,成为一股异己的力量。
然而,哈勒尔毕竟是人,他不能够按照狼的法则去生存。多年的大学教育和写作生涯教给他一套待人接物的传统,他首先要对它们开刀:在拜访一名和他哲学思想有着极大共鸣的教授时,他对其妻子刻画的歌德像恶语相向,并且当面和有好战倾向的教授决裂。这一次彻底的决断使得哈勒尔的内心更加痛苦:他完全悬浮在无他无己的空间里没有依靠了。这时候,他决心沉沦并遇到了舞女赫尔米娜。她那姣好的面容和妩媚的身材迅速吸引了哈勒尔,可是这更加使他痛苦:他心中的那头狼意欲逃离这场合。在日复一日的撕裂中间,哈勒尔在赫尔米娜的身上逐渐投射出他的自我意识,他使赫尔米娜变成另一个自己,并爱上了她,同她在表象的追逐和官能的快感里反复相遇。他和另一个舞女玛丽亚,则更感到这种沉沦的快感。哈勒尔慢慢忘记了自己原来的精神诉求。
之后的舞会和剧院场景,可以说是之前那篇小册子的场景摹画。“荒原狼”并非非此即彼的“二元性格者”。他有着无数的分裂的性格和人格,在每一个人格中都是一个活生生的形象。而“狼”则意图用一种野蛮的方式将其他的人格全部抹杀殆尽,哈勒尔现时的人性亦然,剧院里的无数房间中的“娱乐节目”,生动地反映了人性之恶的林林总总,哈勒尔的精神在此处被推入了最高的境地,他完全任由自己的兽性和人性的千万残片践踏人间的一切法律和道德。在最深沉的迷狂里,他举起小刀杀死了赤裸的赫尔米娜,最终意识到了人生的真正意义,决心带着痛苦向前走下去。
黑塞创造了一个如此真实的幻境(这使我想起了电视剧《巴比伦柏林》里的地下舞会)来反映当时社会现实和精神文化领域的时代通病。这在我造成了极大的震撼,两天内我迅速而仔细地读完了这本书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赖以生活的基础。当我从甜美的幻境又一次跃入孤独的尘世的时候,我仿佛在镜子中又看见了那只站在山巅哀嚎的荒原狼,想起了魔剧院里那些惨痛的血腥的场面,想起哈勒尔独白中时时出现的星辰和鲜花。我知道我同哈勒尔一样,都必须带着各种各样的痛苦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