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段大段的旁白和心理描写构成了整本书,由于这种完全客观而没有感情的写作视角,所有难言的孤独全被隐藏在角色的每个活动之下,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为家族振兴而辛劳的乌尔苏拉,与世隔绝的丽贝卡,不停为自己编织寿衣的阿玛兰塔,和每一代强壮暴戾的阿尔卡蒂奥每一代落落寡合的阿尔卡蒂奥……每个人的命运迥然不同,却汇总于一点——孤独,逃不掉的孤独,流淌在血液里的孤独,不愿离开的亡魂的孤独,笼罩在整个寂寞的拉丁美洲的孤独,痛入骨髓,压抑却找不到爆发点,最终被飓风席卷只剩下空寂,这所有挣扎都在马尔克斯笔下化为淡淡的文字。因为平淡,更显荒凉。少有的对话里,同样简短,没有一句客套话。
【那是她渴求已久却反复拖延的时刻,在这一时刻她不再逆来顺受,而要痛骂一场,把整整一个世纪忍气吞声压在心底的无数污言秽语一吐为快。
“妈的!”她叫了一声。
阿玛兰坦正要把衣服收进箱子,以为她被蝎子蛰了。
“在哪儿?”她警觉地问道。
“什么?”
“虫子!”阿玛兰坦解释道。
乌尔苏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心脏部位。
“这儿。“她回答。】
虫子噬咬着乌尔苏拉的心脏,因为她通过对每一代人的观察而不是通过羊皮纸,明白了这个“净出疯子”的家族从第一代人开始就陷入了死循环;虫子噬咬着马孔多这个村庄的心脏,与世隔绝的村民经历过万物还没有命名的纯净,失眠症的困扰,香蕉公司的大肆开发和用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现代政治脱身的可恨,最终飓风刮走一切。
家族的第一个人被绑在树上,最后一个人正被蚂蚁吃掉。书中许多画面我虽然从未见过,却能根据马尔克斯极致高超的描写犹如眼前。植根在丛林中开满鲜花的西班牙大帆船,至今在我闭上眼睛时仍能看见;吉普赛人坐在窗前金属的反光中,用管风琴般深沉地声音揭示最幽暗的想象地域,这一画面是第一代阿尔卡蒂奥所见,此后传给每一代阿尔卡蒂奥的记忆,仿佛也传给了我,让我在深夜中也忽的记起这个画面,仿佛是整个史诗中的一分子;第一代阿尔卡蒂奥死的时候,似乎预示着一个时期的终结,也预示着无尽的循环正式开始,书中写到,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夜,风暴般裹住了房屋,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也是我记忆深刻的一个画面,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大胆的想象,悲壮而凄美,激起心底的荒凉。
有人说这个故事象征着整个拉丁美洲社会,作为被开发最晚的大陆,原居民像是被世界抛弃,孤独地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经历着百年不变的循环。在这样一个政治参与度不高,经济相当落后的地方,文化反而成了精神食粮,先祖的亡魂与现世的人们共同生存,那些祖辈口头里反复叙说,而心里也相信的神话,在马尔克斯幼年时期形成不可磨灭的记忆,也构成了他写这本小说的背景。魔幻现实主义就起源于拉丁美洲,其在文学上的成就与拉丁美洲这种人鬼不分的特殊信仰息息相关。也许在这块神奇的陆地,神话是真实存在的。或许有人为拉丁美洲居民生活的落后和原始叹惋,而我却觉得恰恰相反,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不断往前赶的世界还有古老的文化以古老的形式存在着,又能有马尔克斯这样优秀的人将他们自己的文化写出来让世人所知,这是多么令人欣慰。当然,没有人理所应当经受苦难,拉丁美洲文明值得在历史中同世界其他地区共同前进。而我作为一个普通的读者,只是将书中的缤纷化作心中难忘的记忆,只是在睡不着的夜晚重温那炎热的雨林、游走的亡魂、轮回的寂静,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