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有感
《少年天子》中有一种刑法叫“贴加官”,是将纸糊到人的脸上,清水一喷,口鼻顿时就不能呼吸,行刑官再贴上四五张纸,人就彻底窒息而死。
压抑窒息到令人喘不过气来,这就是我读《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最直观感受。
一句又一句、一段又一段、一篇又一篇的文字如同一层又一层的纸糊在我的脸上——但那纸是被撕碎的制服,那水是女孩的血泪。我都无法想象作者是怎样颤抖着手写下这些泣血的字句的,是怎样将永远溃烂脓肿的伤口再次挖得鲜血淋漓。
工巧纤细的文字下,是强撑到极致的理性压抑着快要决堤的绝望与苦痛,仿佛这样,自己讲述的不过就是他人的故事,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女孩在黑暗的房间里无声的恸哭,没有禽兽如同挑选古董一样挑选着小姑娘然后把她们压在身下。
我真的不知道作者是如何拥有如此卓绝的勇气,那样纤细瘦弱的身躯是如何孕育出这么惊人的力量。但是,我并没有办法向这位年轻而伟大的女性表达我的敬意——“她把力量放进了书里,而没有留给自己”。
她只比我大十岁,才华横溢,满腹经纶,照片里总是温柔地笑着。我都能想象她若完成学业,穿上白大褂也是自带风流气度。
但是,她自杀了,在出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同年就自杀了。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
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这一切。
怡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幸存者,你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念书给她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香氛蜡烛,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尿失禁,这时候我就会想,思琪,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我曾看过一座雕像,那是一个被白布包裹着的女人,我曾想过那该是何等美丽的一张脸庞;但如今,我分明看见,那是一张窒息的脸。
那是一张窒息的脸,那是房思琪的脸,那是林奕含的脸,是崔淑珍的脸,是沈锡希的脸,是金银熙的脸,是崔雪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