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着挺受。他的日子过得很慢,当他清醒的时候:他的日子过得很快,当他昏迷过去的工夫。他决定不屈服,他把生命像一口唾液似的,在要啐出去的时节,又吞咽下去。...... 他已不再操心去猜测到底他犯了什么罪。他看出来:假若他肯招认,他便是犯过一切的罪,随便承认一件,都可以教他身首分离。反之他若是快心挺下去,他便没犯任何罪,只是因不肯诬赖自己而受刑罢了。他也看明白:日本人也不一定准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可是既然把他捉来,就不便再随便放出去;随便打着他玩也是好的。猫不只捕鼠,有时候捉到一只美丽无辜的小鸟,也要玩弄好大半天!
他可是只要还有一点力气,便鼓舞他们,教他们记住仇恨和准备报仇。这,好似成了他还须生活下去的唯一的目的与使命。他已完全忘了自己,而只知道他是一个声音:只要有一口气,他就放出那个声音——不是哀号与求怜,而是教大家都挺起脊骨,竖起眉毛来的信号。
到最后,他的力气已不能再支持他。他没有了苦痛,也没有了记忆;有好几天,他死去活来的昏迷不醒。
伤害一个好人的,会得到永生的罪恶。
把它严严的存在自己心中,他才能严密的去执行自己的复仇的计划;书生都喜欢纸上谈兵,只说而不去实行;他是书生,他知道怎样去矫正自己。
他并不想报恩;报仇比报恩更重要。
他是读书明理的人,他应当辨明恩怨。假若他只把毒刑与杀害看成“命该如此”,他就没法再像个人似的活着,和像个人似的去死!
仇的另一端是爱,它们的两端是可以折回来碰到一处,成为一个圈圈的。
一切都将要灭亡,只有她必须活着,好再增多一条生命,一条使死者得以不死的生命。
我的命是白拣来的,不能只消磨在抱孙子上!我应当庆祝自己有这样的狠心——敌人比我更狠得多呀!
他爱野求的学识,也知道他的困苦,他要成全他,成全一个好友是比责骂更有意义的。
春天好似不管人间有什么悲痛,又带着它的温暖与香色来到北平。地上与河里的冰很快的都化开,从河边与端根都露出细的绿苗来。柳条上缀起鹅黄的碎点,大雁在空中排开队伍,长声的呼应着。一切都有了生意,只有北平的人还冻结在冰里。
只要打,就有出路!
战争会创造人!坏的也许更坏,而好的也会更好!
新书仿佛是知识的花朵。出版的越多,才越显出文化的荣茂。......日本人已经不许中国人发表思想。是的,北平已没了钱财,没了教育,没了思想!......他并不是因看惯了日本人和他们横行霸道而变成麻木不仁,而是看到了光明的那一面。只要我们继续抵抗,他以为,日本人的一切如意算盘总是白费心机。
知识和感情都是要往外发泄的东西。
知识不多的人反倒很容易有深厚的情感,而这情感的泉源是我们的古远的文化。一个人很容易获得一些知识,而性情的深厚却不是一会儿工夫培养得出的。上海与台儿庄的那些无名的英雄,他想起来,岂不多数是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乡下人么?他们也许写不上来 “国家”两个字,可是他们都视死如归的为国家牺牲了性命!同时,他也想到,有知识的人,像他自己,反倒前怕狼后怕虎的不敢勇往直前;知识好像是情感的障碍。
人家那些打仗的,谁又没有家,没有老人呢?人家肯为国家卖命,我就也应当去打仗!......在他的理智里,他知道每一个中国人都该为保存自己的祖坟与文化而去战斗。可是,在情感上,因为他是中国人,所以他老先去想每个人的困难。
他的话是那么没有力量,没有决断,没有意义,他的口中好像有许多锯末子似的。
一个怀才不遇的人特别爱表现他的才。
送礼,在他看,是征服一切人之特效法宝。
妈妈不能对孩子发气,孩子是过年过节的中心人物,他们应当享受,快活。
你们的糊涂使你们疯狂,你们只知道你们是最优秀的,理当作主人的民族。而不晓得没有任何一个民族甘心作你们的奴隶。中国的抗战就是要打明白了你们,教你们明白你们并不是主人的民族,而世界的和平是必定仗着民族的平等与自由的!......你以为你们已经征服了我们,其实,战争还没有结束,你们还不能证明是否战胜!你们的三月亡华论已经落了空,现在,你们想用汉奸帮助你们慢慢的灭亡中国;你们的方法变动了一点,而始终没有觉悟你们的愚蠢与错误。汉奸是没有多大用处的,他们会害了我们,也会害了你们!日本人亡不了中国,汉奸也亡不了中国,因为中国绝对不向你们屈膝,而中国人也绝不相信汉奸!你们须及早的觉悟,把疯狂就叫作疯狂,把错误就叫作错误,不要再把疯狂与错误叫作真理!
他是个没有什么野心的人,向来不肯托人情,拉关系。朋友们求他作事,他永远尽力而为;他可是绝不拿帮助友人作本钱,而想从中生点利。作了几年的事,他觉得这种助人而不求人的作风使他永远有朋友,永远受友人的尊敬。今天,他可是被迫的无可奈何,必须去向友人说好话了。这教他非常的难过,侵略者的罪恶,他觉得,不仅是烧杀淫掠,而且也把一切人的脸皮都揭了走!
当一个国家由旧变新的时候,自然不能一步就迈到天堂去!
北平已经是块绝地,城里边只有鬼,出了城才有人!
怕死的必死,不怕死的也许能活。
无论怎么老实的人,被逼得无可奈何的时候,也会反抗。
他问他们:你们画这些翎毛,花卉,和烟云山水,为了什么呢?你们画这些,是为消遣吗?当你们的真的山水都满涂了血的时候,连你们的禽鸟和花章都被炮火打碎了的时候,你们还有心消遣?你们是为画给日本人看吗?噢!日本人打碎了你们的青山,打红了你们的河水,你们还有脸来画春花秋月,好让日本人看着舒服,教他们觉得即使把你们的城市田园都轰平,你们也还会用各种颜色粉饰太平!收起你们那些污辱艺术,轻蔑自己的东西吧!要画,你们应当画战场上的血,和反抗侵略的英雄!
我的心就是一间行刑的密室,那里有一切的刑具,与施刑的方法。
只有痛苦!只有痛苦!痛苦好像就是我的心!孩子们不挨饿了,也穿上了衣裳。他们跳,他们唱,他们的小脸上长了肉。但是,他们的跳和唱是毒针,刺着我的心!我怎么办?没有别的办法,除了设法使我自己麻木,麻木,不断的麻木,我才能因避免痛苦而更痛苦,等到心中全是痛苦而忘记了痛苦!
姐丈告诉过我:去卖花生瓜子,也比给日本人作事强。可是,咱们这穿惯了大褂的人,是宁可把国耻教大褂遮住,也不肯脱了大褂作小买卖去的!因此,我须麻醉自己。吸烟得多花钱,我就去兼事;事情越多,我的精神就越不够,也就更多吸几口烟。我现在是一天忙到晚,好像专为给自己找大烟钱。只有吸完一顿烟,我才能迷迷胡胡的忘了痛苦。忘了自己,忘了国耻,忘了一切!瑞宣兄,我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