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喧嚣的孤独》读书笔记
梁东方
根据自己有限的阅读经验,似乎有这样一种感觉:如果说写得像小说的散文未必是好散文的话,那写得像散文的小说一般都还是不错的。
首先敢于把小说写得像散文通常都不是出于事先的设计,都是水到渠成的自然而然,是作者将个人感受质朴地、不事雕饰地展示出来的非如此不可使然。
其次,敢于这样写而不进行太多的情节虚构和结构设计,不准备讨好大众阅读口味,也不照顾所谓阅读吸引力,更不会在乎什么是不是在主流话语之下,敢这样写的人,一般都是非功利主义的写作者。即便不是大家也一定是有成为大家的潜质的人。
第三,更大的可能是作者早已经将散文小说的界限打破,无所谓文体限制,就是怎么能更好地表达自己怎么写。屠格涅夫、契诃夫的某些篇章,黑塞的大多数作品,佩索阿、罗伯特·瓦尔泽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有这样的倾向。
现在我遇到的是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赫拉巴尔有过在废品站当工人的工作经历,他在这本小说里塑造的主人公就是这个身份,而主人公的气质实际上是与他充分贴合的。尽管他给予主人公获取知识的途径是三十五年的旧书处理过程中的广泛阅读所得。
这本不是很长的小书,赫拉巴尔从最初酝酿的1954年到最后写完的1976年,写了二十年。最初写的是诗体,后来改成散文体,最后才写成了这种充分逻辑化的小说体。当然,这小说中的诗意与散文气质也就是其天生的气质了。从这个精益求精的复杂创作过程中可以看出来,作者是言为心声,是不吐不快,是心中确有所感、不得不写的状态。
文学史上无数的事实已经屡次证明,这其实是写作成功的最重要的基础。一切为了其他目的而进行的写作,比如为了弘扬什么、为了迎合什么、为了获得什么奖项、为了拿到什么拨款,都注定只可能在世俗的意义上获得利益,而不可能在精神层面上获得永恒。
赫拉巴尔在这样的意义上使这本书先就有了表达自我、记录自己的精神探索的作品基础。一个孤独的废品回收站的工人,一直都是和几十吨重的书生活在一起,和他及他的书一起生活的还有成千上万只耗子。他在这样的工作兼生活环境里,耳闻目睹的是人世的恶浊和不堪,也是无数先贤大德的话语浸润。
他对他人、对世界都持有人道主义的善的原则,对社会生活中充斥的不公极度抵触。他从对一直来卖废品的两个茨冈女人的人生状态的观察中开始,对茨冈人很是同情,亦真亦幻地短暂拥有过一个柏拉图式之爱的茨冈女孩朋友。
他是在经济收入与社会身份意义上的社会底层,茨冈人则更在这双重的底层之外,还有一种先天的人种意义上的社会底层的沉重。两个茨冈人警察从街头走过的时候,成群的茨冈人都出去围观,只因为他们提升了自己种族的地位。这些内容都与赫拉巴尔的人生经历高度契合,基本上是其自述状。他曾经有二十年的时间生活在被称为时代垃圾堆的茨冈人大杂院里,对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细致的观察和体验。
小说主人公沉浸在自己要处理的废旧书籍中,从中汲取思索的营养,辨析人生与社会。他从宗教中走出来,对老子的诸多观点表达了深度的认同,时时都要拿老子说过的话来做自己思想的阶梯。他说我看见耶稣在不停地登山,老子却早已站在了高高的山顶……
这本几乎没有什么故事的书中承载的大多是赫拉巴尔的思想火花,是他的苦闷与忧伤,欢欣与惆怅。其外在情节或者不乏滑稽的无奈和无声的悲哀,内在的人生感悟的表达却一直都是严肃有加的。个人的底层处境与社会发展的曲折不幸反而使他经常有一种悖谬的滑稽感,其上却总是不无悲凉的超然。这是独特的赫拉巴尔味道,是捷克文学承先启后的传统中的核心力量。
需要指出的是,赫拉巴尔的思辨使用的是文学语言,与纯粹哲学家的概念还是完全不同的,他笔下的文字始终保持着一以贯之的美学韵律,比如:“我可以孤身一人,因为我从不寂寞。我只是一个人居住在我稠密的思想的孤独中,做一个追求无限和永恒的莽夫,而且无限和永恒偏偏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与其说他喜欢思辨,毋宁说他还是更愿意捕捉住人生中一些任思绪飞扬的场景与细节。他在本质上始终是一位出色的作家艺术家。
我对捷克的印象不佳,当年捷克警察对于从德国坐火车过去的持申根国家签证的人的生硬态度,面对具体的个人的时候的那种似曾相识的不以为然的粗鄙作风,至今让人记忆犹新。有人说世界各国的警察大致都是那样的,但是眼前就有普遍文明执法的德国警察的例子做着鲜明的对比。通常来讲,拥有现场权力的执法者身上表现出来的气质,一定也是其国民性之中普遍存在的,尤其是内在品性的真实表现。
这个历史上有着诸多不幸的地方,一些人身上的戾气使他们已经很少再有欧洲文明的包容气质。一过边界就有了浓郁的非西欧的意思,苛刻和狭隘之类的问题之外,自然还有被赫拉巴尔不动声色地指斥的其他更为深入的人性“丑陋”。
不过我对捷克文学还是很愿意读一读的,哈谢克的《好兵帅克》、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世界文学之林中都算是有自己特色的作家作品。他们都孕育于苦难的土地之上,在文学的纯正性与特异性的双重意义上,为人类贡献了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