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书的开篇,在很多方面的观点是引起我的极度舒适的。
比如,关于人类的地位。作者认为“这些远古人类,和一般动物比起来就是没什么特别”,“说到史前人类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他们在当时根本无足挂齿,对环境的影响也不见得比大猩猩、萤火虫或是水母来得多”。(第4页)是啊,人类不过是自然演化过程中的普通的一员,没有什么特别优越之处。若是就某个方面的能力来说,人类还远远不如某些动物,若是将不带任何武器的现代人置于自然环境之下,这些人能否生存下去还是个问题。
比如,关于人类的演化,作者说“不论你是否接受,我们所属的人科不仅成员众多,而且还特别吵闹,那就是一堆巨猿”。作者在列举了南方古猿、尼安德特人、直立人、梭罗人、弗洛里斯人、丹尼索瓦人、鲁道夫人、匠人等人类后指出“有一种常见的错误,是认为这些人呈线性发展,从‘匠人’变成‘直立人’,‘直立人’再变成‘尼安德特人’,而尼安德特人最终变成我们。这种线性模型误以为地球在某个时间点上只会有单一人种,而其他更早的人种不过就是我们的祖先。但事实是,从大约200万年前到大约1万年前为止,整个世界其实同时存在多种不同人种……从整个历史来看,过去多种人种共存其实是常态,现在地球上只有‘一种人’,这才是异常。”(第7-8页)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点头赞同。我们实在太习惯于用线性发展思维去思考了。而我们的历史教育又常常在自觉或不自觉间强化着这种线性发展思维。当我们站在今天的节点,去回看历史上的事件,并试图寻找背后的规律的时候,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在强化线性思维。
再比如,在论及农业革命时,作者认为这看似是人类的胜利——人类驯化了小麦,其实是小麦驯化了人类,为了保持这种安定的生活,人类越来越辛苦。随后作者又将视线拉到当下,认为“原本的奢侈品往往最后会成为必需品,而且带来新的义务”,“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们有许多本该会让生活轻松省时又如意的发明,例如洗衣机、吸尘器、洗碗机、电话、手机、计算机、电子邮件等等”,并以电子邮件为例,证明“我们以为自己省下了时间;然而,我们其实是把生活的步调加速成过去的10倍,于是我们整天忙忙碌碌、焦躁不安”。(第84-85页)可不是嘛。生活在交通通讯都如此便捷的当下的我们,似乎更累了呢。以手机为例,在手机各种客户端App发明之前,我们回复信息通常还需要依赖于电脑,也因此,我们可以借口电脑不在身边而不及时回复、处理对方的邮件,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时间和空间。但是,现在,通过手机发送给你的任务,是不是真的一定要当下就完成,但你又不得不完成的呢?更别论大家在不自觉间浪费在各种小视频、公众号和网页中的时间了。微信流行之后,QQ还在,但是那些习惯了使用QQ的用户,又在多大程度上能自主选择呢?算法功能强大的手机内置摄像头诞生后,想要一张真实的、而不是经过算法修改后色彩过于丰富而失真的相片难度,是不是已经超出大家的想象?
但是,继续往后看,这种极度舒适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是不解,甚至不适。
比如,作者认为“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依地区、季节有所不同,但整体而言,比起后来的农夫、牧羊人、工人或上班族,他们的生活似乎要来得更舒适,也更有意义”,(第48页)并从工作时长、寿命长短、营养丰富与否、疾病的多少等方面进行论证,认为狩猎采集生活时的人类,工作时间短、营养丰富、传染病少,只要熬过“危机四伏而意外频现的生命早期,当时的人就大多能活到60岁,有的甚至还能活到超过80岁”。这真是让现代人艳羡的生活啊。不如,我们一起穿越过去?但是,这些数据是怎么得来的?我们不会被忽悠了吧?狩猎采集时代的动植物数量和种类多到人们只要三天打猎一次,每天采集3-6个小时就可以了?冬天,大部分动物进入冬眠、植物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的时候,人类要怎么办?动物那么多,人会不会遭到动物的攻击?另外,在不会用火的情况下,因生吃各种动植物感染疾病去世的可能性难道不比因饲养家禽家畜而感染的更高吗?
比如,作者说“然而,就像农业革命一样,所谓的现代经济增长也可能只是个巨大骗局。虽然人类和全球经济看来都在继续增长,但更多的人却活在饥饿和困乏之中”。看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真的吗?从数量上来说,与过去相比,现代更多的人活在饥饿和困乏之中吗?那从比例上来说呢?也是吗?
比如,在论及资本主义时,作者以中英鸦片战争做例子,说“在19世纪上半叶,英国东印度公司和杂物商靠着向中国出口药物(特别是鸦片)而发了财”。这个描述,看似没有问题。但是,当时的英国商人真的是在把鸦片当药物而不是致瘾物(或者说毒品)卖给中国的吗?另外,他们这是正常的出口吗?虽然我手头暂时没有中国方面关于鸦片战争前中国是否出台了相关政策或者规定禁止鸦片贸易,但是从《通商章程善后条约》(《天津条约》的附件)中“向来洋药(鸦片)……例皆不准通商,现定稍宽其禁,听商遵行纳税贸易” 将鸦片贸易合法化的这条规定,可以推测此前,鸦片贸易不是合法的贸易。作者将走私说成出口,看似客观描述事实,其实难免有淡化处理之嫌疑。而联系序言中所言,这个版本是作者特地为中国读者“量身定做”的,似乎就更难以解释了。如果非要解释,那么只能说如此视野广阔、立论高远的书,可能很难在细节上有更多的追求。
行进
我知道这样有点吹毛求疵。但是,通常情况下,我们打开一本书,是因为想看下去,并从中寻找一些共鸣或者得到一些新的认识,而不是为了批判、为了质疑。那么,是什么让我在读的过程中逐渐开始留意一些不合逻辑、表达不太恰当的内容,甚至吹毛求疵地寻找其漏洞的呢?
我想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这本书惊世骇俗的观点的背后是强烈的悲观主义和是古非今倾向。贯穿全书的其中一个观点或者说视角是这样的——最初,人类和动物没什么区别;后来,人发展出了讲故事的能力,发展出了农业,发展出工业、科学、人工智能,等等,但是这些又并没有使现代人比采集狩猎时代更加幸福,甚至还不如采集狩猎时代。说起认知革命,作者认为人类只是学会了讲故事,并不是变聪明了;说起农业革命,作者认为不是人类经过漫长的努力驯化了小麦,而是小麦驯化了人类;说起科学革命,作者认为科学、帝国和资本之间的回馈循环是推动历史演进的主要引擎,带给我们超人类的力量以及几乎可以说无限的能源,但我们并没有更快乐。这样的观点,既惊世骇俗,超出很多人原有的理解,同时,又是悲观的,看不到希望的——人类越努力,似乎越快走向不可控的自我毁灭。那么努力的意义何在?进步的意义何在?个人的人生意义又何在?而在本书中,似乎只有回到采集狩猎时代这一条路可走——毕竟,如果在人类的演化过程中,我们是被物化的一方,人类走的每一步,都没有什么意义,反而更像是在作茧自缚,那么指望“拥有神的能力”的人负责任、不再贪得无厌而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第392页)恐怕最终也会成为奢望。
退路
而且,作者在这本书的最后发出这样的呐喊,本质上来说,仍是对人寄予了与众不同的厚望,背后的逻辑,其实是承认了人与自然界其它生物不同。而这,无疑与作者最初的观点——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相悖。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或者,当我们真正万物齐一的态度去看待世界时,会发现,这些担忧,都是杞人忧天、作茧自缚——如果我们人类只是自然界的物种之一,并没有任何独特之处,那么,有生命以来,这个世界不知有多少物种已经消亡,人类的消亡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惶恐不安的呢?
就让我们对自然界的所有物种都保有敬畏之心,谦逊、努力、快乐的活着吧。
毕竟,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