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们这一代人,错错落落走在历史的山路上,前后拉得很长。同龄人推推挤挤走在一块,或相濡以沫,或怒目相视。年长一点的默默走在前头,或迟疑徘徊,或漠然而果决。前后虽隔数里,声气婉转相通,我们是同一条路上同代人。
才子当然心里冰雪般的透彻: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心中渐渐有一分明白,如月光泻地。
这一生从未见过的最深邃的裂缝、最神秘的破碎、最艰难的灭绝。
兄弟,不是永不交叉的铁轨,倒像同一株雨树上的枝叶,虽然隔开三十米,但是同树同根,日开夜合,看同一场雨直直落地,与树雨共老,挺好的。
当他垂垂老时,他可以回乡了,山河仍在,春天依旧,只是父母的坟,在太深的草里,老年僵硬的膝盖,无法跪拜。乡里,已无故人。
我们拼命地学习如何成功冲刺一百米,但是没有人教过我们:你跌倒时,怎么跌得有尊严;你的膝盖破得血肉模糊时,怎么清洗伤口、怎么包扎;你痛得无法忍受时,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别人;你一头栽下,怎么治疗内心淌血的伤口,怎么获得心灵深层的平静;心像玻璃一样碎了一地时,怎么收拾?
在你与世隔绝的修行室外,有很多人多希望捎给你一句轻柔的话,一个温暖的眼神、一个结实的拥抱。我们都在这里,等着你。可是修行的路总是孤独的,因为智慧必然来自孤独。
我们都知道了:妈妈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个有邮递区号、邮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
时间才是最后的法官。
因为无法打开,看不见沙漏里的沙究竟还有多少,也听不见那沙漏的速度有多快,也听不见那漏沙的速度有多快,但是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是,那沙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
幸福就是,早上挥手说“再见”的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来了,书包丢在同一个角落,臭球鞋塞在同一张椅下。
№ 2 | 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
路过一场草地上的婚礼。白色的帐篷一簇一簇搭在绿色的草坪上,海风习习,明月当空,凤凰木的细叶在夜空里飘散,像落花微微。几百个宾客坐在月光里,乐队正吹着欢愉的小喇叭。
它的凄苦哀叫,离开了海面,穿越我的头上,到了另一头,就是我卧室外面的树林。我抓着望远镜奔到窗口,瞄准了树林。它的谛泣,大到盖住了汽车行驶的声音。森林很深,它继续哀哭:苦啊,苦啊。
我冲到阳台,凝神看海面,希望看见那“状如雀鹞,而色惨黑”的苦主。可是海上一片风云动摇,光影迷离,任我怎么定晴专注,都看不见杜鹃的踪迹。
一个数字,一个单位,一个名词,组合起来就唤出一个繁星满天的大千世界:一串红,二悬铃木,三年桐,四照花,五针松,六月雪,七里香,八角茴香,九重葛,十大功劳。不够吗?还有:百日红,千金藤,万年青。
车子骑到海滩,风轻轻地吹,像梦一样温柔,但是你看见,那是一片不能走上去的海滩。
豆浆店的人说,那两个差点打架的人,一个是在市场卖鲜鱼的,一个是中学老师,本来是不错的朋友。可能喝了点酒,也许过两天就和好了也说不定。
可是我感觉丝丝的不安。毕竟文明和野蛮的中隔线,薄弱,混沌,而且,一扯就会断。
放下书,走进窗,把窗扇用力推出,海风从窗口“簌”一下吹入,然后就听见海浪轻轻扑岸的声音。
一只沙漏里细沙流完是一段时间。一炷馨香袅袅烧完是一段时间。一盏清茶,从热到凉,是一段时间。钟表的指针滴答行走一圈,是一段时间。
我想有一个家,家前有土,土上可种植丝瓜,丝瓜沿竿而爬,迎光开出巨朵黄花,花谢结果,累累棚上。我就坐在那黄泥土地上,看丝瓜身上一粒粒突起的青色疙瘩,慢看……
№ 3| 满山遍野茶树开花
其实不是鞋,是布。布,剪成脚的形状,一层一层叠起来,一针一针缝进去,缝成一片厚厚的布鞋底。原来或许有什么花色已不可知,你看它只是一片褪色的洗白。
你洗脸,刷牙,搽乳液,梳头发,剪指甲。到厨房里,剪了两个蛋,烤了一片面包,一面吃早点,一面摊开报纸:伊拉克战事,苏丹战事,朝鲜核子危机,温室效应,煤矿爆炸,蓝绿对决,夫妻烧炭自杀……你走到阳台,看见一只孤单的老鹰在空中翱翔,速度很慢,风大猎猎地撑开它的翅膀海面的落日挥霍无度地染红了海水。
人生本来就是旅程。夫妻、父子、父女一场,情再深,义再厚,也是电光石火,青草叶上一点露水,只是,在我们心中,有万分不舍:那撑伞的人啊,自己是离乱时代的孤儿,委屈了自己,成全了别人。儿女的感恩、妻子的思念,他已惘然。我们只好相信:蜡烛烧完了,烛光,在我们心里,陪着我们,继续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