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不完美
——记留美幼童
晨雾蒙蒙,一灯如昼,火车长鸣着笛声将晨雾划破。满溢的蒸汽又迅速闭合,好像火车不曾来过,好像绿皮火车上的红色铁锈不曾存于历史,好像火车里的那批留美幼童不值得为人们所铭记。
这些孩子不过十几岁,最小的甚至都不满十岁。他们从小生长在保守落后、礼仪规范的国度里,温顺的双眼里写满了胆怯与迷茫。
第一次航行,去往陌生的国度,内心躁动不安,他们静静地跟着官爷前行,深深的夜里只听见自己呼吸时深深浅浅的声音,码头的另一侧——充满着市井烟火味的街巷,城那边晚归的人家亮起了烛火,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好像天上的星子一般,太过遥远,不可触及也再也无法触及。
少年不识愁滋味,数十天的航行,乏味单一,却也削减了孩子们的恐惧,他们新奇地看船,看海,看水底的生命,看甲板上冉冉升起的大阳,世界也如同这新生的大阳一样,向他们敞开怀抱。
他们来到了美国,一个号称自由民主的新生国家,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有活力,他们被分配到各个中产阶级家庭里生活,富足的物质让情趣雅致成为必要条件,数十年的生活润物无声地给予他们影响,
他们剪去了长辫,脱去了灰扑扑的长袍马褂。他们的思想逃离了三纲五常的绝对牢笼,向着更加自由的天堂奔去。他们熟练应用英文,擅长各类社交活动,体育锻炼... ...他们一度让中国人在当地成为优秀聪颖的代名词。
然而,在自由的背后,还有一个照出时代阴影的大阳,在海的另一边,古老的东方国度里,愚昧的人们不知变通,他们不知这些在他们眼里看来耸人听闻的事情是历史冥冥中预定好了的轨道,时代的旋涡将他们卷入其中,他们参不透前路,看不清未来,如同身处黑暗的人只能徒劳地攥紧仅有的东西。几千年的封建制度,“不可逾越”的祖宗基业。于是,幼童们的行为遭质疑,受诽谤,最后,他们被召回了,召回至故乡贫瘠黑暗的一隅。
曾经的幼童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祖国的怀抱,满心欢喜,他们以为自己将迎来鲜花拥抱,迎来大展鸿图,未来可期。然而,现实总是残忍的,人们的闲言碎语,蔑视的口吻,不屑的神态,视若未睹的目光一点点撕扯着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阵钝痛。
他们回到阔别许久的家门外,棉白的颜色站在雪影里,苍茫得几乎可以随风散去,府邸大门前,象征富贵的大红灯笼映不出什么暖色,年轻的侧脸在暗处隐约难明,天下灰白憧憧,江山万里,一骑苍苍穹。
等待总会有意义,在最深的黑暗里,他们睁开眼睛,看见满天繁星,战争残忍地打开了国门,一点点敲碎了国人曾经的幻想,幼童们为时代所召唤,散布于海防、铁路、电报等各个职务。彼时的他们褪去了少年的稚嫩,臃肿的身材穿着古老的官服,长长的辫子晃啊晃,晃来了岁月的沧桑,然而,惟一不变的是他们赤子一般纯净年轻的心,是支撑他们半生起伏而不变的家国深情。
天高云淡,飞鸿往来,在他们不久远的记忆里,在他们身边,有那么多可以被反复提及的人物:詹天佑彻夜不眠,在八达岭绘出人形一字,在铁路发展史上留下重若千钧,力透纸背的一笔;黄开甲出口成章,辗转于外交使团,用优美演说为国家宛若新生的外交事业奠基;李恩富以笔为戈,白纸黑字为华人在美的平等权益而笔耕不辍;唐绍仪致力于收回海关控制权,在外交舞台上为国家利益针毫不让... ...他们如灯火般,燃烧自己,照亮黑暗。
甲午中日战争,黄海海战,中国战败,牺牲了部分幼童,推毁了纸扎一般薄脆的军事国力,幼童里,有黄季良,他本以为自己能回家与父母相见,然而烽火连三月,惟有自画像,也仅有自画像是他留给父母最后的念想。他牺牲了,这一年,本当是他们毕业那年。
1909年,距庚子赔款已有八个年头了,当局者认识到学习西方、派遣幼童的重要性,这一年,第一批庚款生赴美,他们在美国旧金山登陆后走的路线与四十年前留美幼童走得完全一致。相似的路线,相似的孩童,就好像过往时间重溯,岁月首尾相叠,蓦然回首,四十年光阴就在沉香缭绕的袅袅轻烟中无声流逝,日色渐黄昏,年华空逝去。
当年的留美幼童,现在平均年龄已是六十岁。这一年,爆发了五四运动,这群在号称自由民主国度长大的老人显然已被高举“德先生”“赛先生”的新青年们遗忘了,他们满口地道的英文,保留着的西方生活习惯,在那样的一个革命了的社会,只会被人看成前清遗老,还有洋奴之嫌。
如林同松风,新雪初霁,物转星移,万事万物终会别离,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上,是他们谢幕的时间了。
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1940年,中国在抗日战争的炮火之下,几乎没有人再想起留美幼童那遥远的故事了。
生不逢时,恰逢其时,看似矛盾,其实不然。在漫长的黑夜里,一豆灯火虽然看似微弱短暂,不够完美,但却能够带来短暂的光明,这灯火不会真正熄灭,纵使灯芯成灰,烛泪冷却,曾经的光明却会永远在看到的人眼里点亮着。
灯火永远告诉着人们,那些过往的激烈和阴霾都如同雨后初晴的乌云一样散去了,只留下一片晴朗,一切都会从头开始。
夜幕降临而旭日东升,星月疏朗而晴雨几度。幼童们告别了舞台,然而时代没有,总有人,前仆后继,在历史上留下或轻或重的一笔,总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