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艘潜水艇。我的潜水艇。它行驶在永恒的夜晚。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
《夜晚的潜水艇》 是陈春成的首部小说集。
九个故事,游走于旧山河与未知宇宙间,以瑰奇飘扬的想象、温厚清幽的笔法,在现实与幻境间辟开秘密的通道:海底漫游的少年、深山遗落的古碑、弥散入万物的字句、云彩修剪站、铸剑与酿酒、铁幕下的萨克斯、蓝鲸内的演奏厅…… 关于藏匿与寻找、追捕与逃遁,种种无常中的一点确凿,烈日与深渊间的一小片清凉。陈春成的小说世界,是可供藏身的洞窟,悬浮于纸上的宫殿,航向往昔的潜艇。
九个故事,虽情节各异,却能反射出相似的主题范畴:
1、执政者的思想控制
《裁云记》的裁云站,负责将所有云裁剪成相同的规格;《红楼梦弥撒》中执政者对于红楼的抵制与篡改;《音乐家》中的乐曲审查办公室只会留下政治思维的乐曲。
2、对创造者的扼杀
《夜晚的潜水艇》陈透纳被期许做个“正常人”而放弃想象中的世界;《音乐家》中对萨克斯等乐器、摇滚等多元音乐的封杀。
3、故园情怀
《竹峰寺》中想要藏匿起的老屋的钥匙及流传于后世的蛱蝶碑,是对故园的缅怀;《李茵的湖》李茵在男友的陪伴下在小县城渐渐找到幼童时的温存。
4、极致的尽头是虚无
《传彩笔》中,最伟大的作品对于人们只是无字之章;《酿酒师》酿酒师喝了不属于人间的美酒而消失;《红楼梦弥撒》陈玄石和红学会品味过红楼的世界而满足死去;《音乐家》谱出绝世的乐章化为灰烬;《尺波》中不可思议的流转却不知是谁的梦。
整部小说最让我喜欢的是《竹峰寺》、《音乐家》、《尺波》。
《夜晚的潜水艇》
关于被扼杀的想象力,关于平庸的期许。
从诗人博尔赫斯向海里丢了一枚硬币,多年以后富商崇拜者雇船员进行打捞,一次事故中潜水艇下落不明,有可能与“造梦者”陈透纳有关,从而引出陈透纳从幻想天才转向“正常人”的经过。整个故事有点虎头蛇尾、头重脚轻,开篇讲述诗人、富商、潜水艇找硬币的情况,只经一句话“我国知名印象派画家、象征主义诗人陈透纳去世后公开的手稿中,有一篇他追忆早年生活的散文(也有人将其归类为小说),也许能为这一神秘事件提供另一种解释”便转场到陈透纳,而陈透纳与前面的相关也只有一句话“遇到一艘潜艇卡在那里,不知是哪国的,我们出手救了它。”
潜水艇确实贯穿前后,但我觉得它应该可以有一个庞大的故事系统,短篇小说虽然要短,还是应该考虑一下故事的维度,将一个中长篇的体量塞进短篇的皮囊,才开始进入故事,故事结束了。
再说故事本身,陈透纳极具天赋的想象力,因为要成为一个正常人,被自行关停。想象也是生活的一种方式,或许只是与众不同,但这个社会不包容另类的生活方式。这艘潜水艇,终究永远搁至在海中。
富商明白找到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他认为找寻的过程本身就是在向博尔赫斯致敬,像一种朝圣。其间所耗费的财力之巨大和岁月之漫长,才配得上博尔赫斯的伟大。
我能在莲蓬里睡觉,到云端游泳,在黑板上行走,追踪墨水瓶里的蓝鲸,我能一边挨老师的骂一边在太空里漂浮,谁也管不着我,谁也捉不住我。无数个世界任凭我随意出入,而这世界只是其中的一个罢了。那是一艘潜水艇。
我的潜水艇。它行驶在永恒的夜晚。它将永远,永远地悬停在我深蓝色的梦中。
《竹峰寺—钥匙和碑的故事》
关于关于故园与此心安处。
中国人特有的老屋情怀和归隐情怀。深山古刹的石碑、故乡老屋的钥匙,都是想要保护起来的精神家园,纵使以后不见天日、不复从前,只要它存在这个世界上,便觉得心有所安。
城市生活节奏快而喧杂,乡间田园生活舒缓而宁静,近年来,自然的、有机的已经成为大众新的追求目标,民宿、有机农场、露营基地、自然教育、农村生活体验工作室,各类“回归”式产业日愈流行,寻求的也不止是身体的放松,更是心态的调整。或许,每个来自农村的人,生活在城市里,都会有一种回归的念想,都会有一所容纳身心的老屋。
整个故事平缓有序,徐徐推进,期间穿插着细致的景致的描写与心理活动,偏向于散文。
这些年来,对于我,它就像一个小小的神龛,安放在峰顶的云烟草树间。在我的想象中,无论世界如何摇荡,它都安然不动,是那样的一处存在。
其实在城市中生活,我早已习惯如此,每天到处都在增删一些事物,涂涂改改,没个定数。有什么喜欢的景致,只当一期一会,不倾注过多感情,也就易于洒脱,没了就没了。只是对于故乡的变动,我一时没有防备,觉得难以接受。无论如何,那座安放在群山之间,覆盖着法国梧桐浓荫的小县城,已经不复存在了。
什么会留下,什么是注定飘逝的,无人能预料,唯有接受而已。宗教的庄穆和生命的华美,于刹那间,相互契合,彼此辉映,想来是极其动人。
于是我的钥匙,钥匙里储存的老屋,老屋的周边巷陌乃至整个故乡,就都存放在这里,挨着那块隐秘的碑。
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也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了。
《传彩笔》
文学,悦人还是悦己,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老叶选择自己枕着所创的璀璨星河入睡,老叶的儿子用写作得到营生方式。
那是一篇描写在乡村一株柿子树下观看晚霞的散文。那些字句安宁、疏朗,如冬日的树林。语感真是好极了,让人不禁跟着低声念诵起来。我一下子就看进去了,很多年没从文字中获得这样的愉悦了。
大学之后,我终日游走于西方大师之间,说实话,对这种乡土刊物上的乡土作家,是不太瞧得上的。这时,我却像从一家重金属摇滚乐肆虐的酒吧里逃出来,在后巷里呕吐之后,听到了天边清远的笛声。
兴到闲拈笔,诗成懒示人。
但问题已初露端倪。这种通灵般的写作状态对生活的影响,在我完全可以忍耐,难以忍耐的是写作之后的狂喜。这狂喜无人可以分享,直到拖垮成一种疲倦。写作诚然能带来最澎湃的快乐,但他人的认同能让这份快乐变得确切,从滔天的浪涛变成可以珍藏的珠玉。
我确实越写越好了,即便是现在,也已足够伟大,但这伟大无人见证。这并非无关紧要的事。
《裁云记》
讲述了城市裁云站工作人员业余时间想要进入某一领域深入研究,又怕进入以后深陷其中,一直跃跃欲试又徘徊犹豫,终于在某次疏职后恍然大悟,决定义无反顾投入研究,爱其所爱,无问西东。
裁云,是对云自由的约束,政治需要的是不容置疑的秩序感,荒唐的裁云工作,与“我”的迷茫似乎有一定联系,却又不十分相关。
裁云讽刺的是某些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我”的工作日复一日,循规蹈矩,而“我”是自由的。“我”的顿悟源于痴迷对联的老者与活在当下的狐狸。
我并非想成为学者,只想找一处深渊供我沉溺。
是啊,值得人沉迷一生的事太多了。像你说的,每个洞穴都充满诱惑,难以取舍。我年轻时也在分岔处犹豫过。后来我才明白,不是所有洞口都陈列在那里,任人选择;有的埋伏在暗处:我一脚踏空,就一头栽了下来,到现在也没有落到底。
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挺无聊。我跟这些云无冤无仇,不仅如此,我还挺喜欢它们,此刻它们在阳光照耀下洁白如雪,边缘染了淡淡蓝光,悬浮于人世的上空,显得雄伟、高贵、桀骜不驯。但我不能不消灭它们,否则就丢掉饭碗。一个人的求生欲爆发起来同样是桀骜不驯的。
我可以花上一百年在远古的深海潜行,一百年去追踪建文帝,再花个几世纪去死磕永动机,剩下的时间我将在所有洞穴间从容游荡。我将通晓一切草木的名称,熟知所有星星的温度。如果掉进某个陷阱,那就死心塌地,一往无前。晨光熹微中,我的手指从一排书脊上慢慢拂过,像抚摸着琴键,然后停下,抽出一本,就着窗前的光亮,读起来。
《酿酒师》
酿酒师陈春醪对酿酒有着极高的造诣,他酿成了昆仑绛、老春酒、真一酒、大槐、无名酒,这些酒或美味如琼浆玉露,或神奇如神丹妙药可以让人忘却忧愁、抹去岁月,甚至忘记自己。最终他集大成的酒让他在这个世界消失不见。
极致的尽头的虚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颇有“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之感。
他常常懊悔自己不当个画工或木匠,整个作品从头至尾,都是自己一笔一刀弄出来的,不假外物。酿酒师和窑工相似,最后一步要么交给时间,要么交给火焰,无法亲自掌控,真是令人焦躁。
后来他在南方创立了一个没有名字的教派,但也不叫无名教,教义宣称名字是人生烦恼的根源。万物本都没有名字,山便是山,虎便是虎,只有被占据的地方、被驯养的鸟兽方有名字。人便是人,姓名徒增累赘。抹去了名字便如摘除了枷锁。
《红楼梦》弥撒
一个1980年的植物人,在两千多年以后醒来,被两派人争夺,都有着共同的目的-让他回忆已经失散的《红楼梦》,但是两派人的出发点不一样。执政者“《红楼梦》已经失传了,现在只有一些残片散落在民间。它失传的过程不太寻常,因此有些人把它的地位捧得很高,甚至有些非法团体拿它当《圣经》。上头希望借助你的力量,复原《红楼梦》,当然要在尽量保持作品原貌的同时加以修正,去其糟粕,注入新时代的正能量”,而红学会“从未想过从中谋取什么力量、什么定律,哪怕可以借此推翻焦大同——政权在宇宙面前不值一提。他们只想品尝这本传说中最精微、磅礴、繁复、寥廓、热闹、苍凉、无限的书”。
最终,在神物的助力下,他为红学会回忆了《红楼梦》,会员也在满足中被执政者杀死。而他,在漫长的岁月中细细回味着红楼,享受着这部巨著的无穷魅力。
作者说这篇小说是致敬红楼。不禁让人想起,《红楼梦》失散的后八十回,经历过怎样的曲折坎坷不得传世,会不会哪天突然出现呢。
对称的结构意味着《红楼梦》的消失是必然的。“白茫茫大地”不仅预言了繁华的散尽,也暗喻文字的消失。《红楼梦》从一切的内部奔涌而来,也终将弥散入万物。因为盛宴必散。
我想到千载前有个人在油灯旁搁下笔,甩着手腕,凝视着纸上徐徐升起的玲珑台榭、纷纭人物,是如何的顾盼自雄。有一瞬间,我觉得上方双目微合的佛像在注视着我。有一瞬间,我觉得那道目光来自曹雪芹。
《李茵与湖》
小县城少女李茵对公园中一个湖情有独钟,经过种种寻找发现这个湖池沿与小时候父母带去郊游的湖池有着相同的质地工艺。因为对小时候那次郊游的怀念,对家人的想念,李茵对与此相关的事物有着深刻的念想,以及父母离异带给她无言的忧伤。
耽园的耽是耽搁的耽,或耽溺的耽,透出一种自得的颓废。园中景物确实弥漫着这样的气味。如今这里像是八九十年代的一块残片,一个被时光赦免的角落。万物在围墙外滔滔而逝。
我想每个人都有些难以言说的神秘体验,那就不必言说,存放在语言之外的空间就好,也无需被理解。
并非宇宙间有什么隐秘的牵连,是人的记忆常把不相干的事物无端地牵扯到一起。甚至当记忆的真伪都无从考证时,记忆所引起的情绪还潜藏在某些细节中。
我不时还会梦到那片连绵的屋顶,有时也望见那个湖。它曾是虚假的事实,后来是神秘的回忆,最后是伤感的慰藉。如今也成了我的回忆。它在梦中是不可抵达的背景,是天边一线橘红色的闪光。
《尺波》
关于物质间不可思议的流转。
“大地的另一面是梦中的世界;我们则在那个世界的梦中”,国王命铸剑师铸造梦中之剑,祖父在深山幽谷中偶遇熬夜之鬼,两个故事偶然联系在一起,变都有了前因后果,梦与现实,似周公与蝴蝶,分不清谁在谁梦中。
事件纷繁,但并非不可理解。我们讨论了一阵,又各自沉思起来。线索的交汇点无疑是铸剑师:张焕梦见了他和国王的故事;铸剑师在梦境中守着火焰;祖父在他的火光边一闪而过;我在山野传说和一本旧校刊里认出他的踪影。张焕的梦也许印证了前半句铭文,祖父的经历和当地传说则印证了后半句。我们不再言语,似乎同时想到,在大地的另一面,也许有人正梦见云中的缆车,梦到了这场谈话……而那柄穿透一切,令一切化为乌有的剑,正在黑暗中以不可知的速度行进着,日日夜夜向我们奔来。
我多喝了几杯,盯着杯中晃动的酒,朦胧地感到,物质间有不可思议的流转,也许祖父多年前穿过的那场大雾,经过长久的飘荡、流淌和贮藏,最终成为酒盈盈在这杯中,构成我此刻的醺然。醺然中我又想起那柄剑。那柄乌黑的,在黑暗中潜行的剑。我不由自主地在脑中勾画那蜿蜒的剑身和诡丽的花纹。我意识到此后我将梦见它,一次又一次,恐惧又着迷地梦见它。
《音乐家》
极具才华的音乐家,一生生活在矛盾中,畏惧于执政者的管控,不敢显露真实的作品,一方面就职于乐曲审查会苛刻的审查乐曲,只会让政策规定的乐曲得以流传,另一方面他内心却谱写出一段段法度之外乐曲,最终他精神分裂成故友才有勇气面对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而伟大的乐章,而他也如紫翅琼鸟一般化为灰烬。
说是上帝每造出一只椋鸟,就造出一段旋律,和它灵魂的形状完全一致,藏在世间某处,让这鸟去寻找。也许在泉流中,也许在树梢的摇荡中,也许正盘旋在某个人的脑子里。椋鸟终日乱叫,探索着新的调子,也学它听来的任何声音,就是为找它的旋律。一旦被它偶然唱出,椋鸟的形体就会立时化作灰烬,而它的灵魂就钻进那旋律里,再也不出来了……
就像椋鸟找到了它的灰烬之歌。它不是伟大的,却是独一无二的,是和我灵魂形状最契合的容器了。只要听它被演奏上一次,我就再也不奢求什么了。
他正是在多年后投入了另一个群体,转而欺凌起他的同类,毁掉他们的心血……也许我是天生的叛徒。
学音乐之前,他一度以为乐曲和山峦、甲虫、云彩一样,是自然界中固有的事物,从没想到竟能由自己创造。那体验或许只有造物能比拟。乐思在脑中流转的时刻,他切实地感到自己的存在,在茫茫宇宙中,一个微小而确凿的点,释放着光焰。
中学期间他就写了相当多的习作。考进彼得格勒音乐学院,在他是意料中事,好处是眼界得以开阔,缺憾是远离故乡,只能在梦中和曲中摩挲那些林梢和山脊。
如今他跌坐在岁月的尽头,沮丧地认识到,这一生非但不是幸福的,甚至也不配称为不幸,因为整个的一生都用在了战战兢兢地回避着不幸,没有一天不是在提防,在忧虑,在克制,在沉默中庆幸,屈从于恐惧,隐藏着厌恶,躲进毫无意义的劳累中,期盼着不可言说的一切会过去,然后在忍受中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