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
在大多数人眼中,她是《小花》里天真单纯的小花、《末代皇帝》里命运多舛的婉容、《红玫瑰与白玫瑰》中风情万种的王娇蕊、《太阳照常升起》中意乱情迷的林大夫……今年七月,63岁的电影艺术工作者陈冲为自己增添了一个头衔——非虚构作者。陈冲用33万字写成的自传体散文集《猫鱼》,记录横跨超过百年的四代家族史,从儿时上海平江路的老房子出发,诚实记载祖辈、父母、哥哥几代知识分子的心灵旅程,以及作为当代女性艺术工作者追求自我实现的真实经历。
《猫鱼》,上海三联书店
刚收到这本自传时,609页的厚重分量犹如砖石,让人有些惊讶。然而,展卷阅读后,立刻被作者感性的笔触,尤其是她丰富调动起的感官语言所吸引。电影人讲故事,寥寥数语便搭造出一个场景,细致描绘的画面层层展开,带领读者穿梭于斑驳的记忆之中。随着导演镜头般的叙事步伐,逐渐深入她的世界,沉浸于一段段如诗般的故事里。
“记忆,好像早晨爱人离别后枕头上柔软的凹印,那是他在你生命里存在过的证据。你似乎能感到那里的温度,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用脸贴住它。等你再抬起身,却发现那凹印已经走样,失去了他的痕迹。
“记忆也好像一个犯罪现场,你一次又一次地去那里查看,反而践踏了那些手印足迹,丢失了真相。
“有一日,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我突然回到了一片未曾被自己过多调用过的记忆,有些只是模糊的印象,也有些清晰犹如昨天。我企图把它们写下来,或许人们能看到我在枕头上留下来的那个凹印。”
书名《猫鱼》,源自上海话,是“漏网小鱼”的意思。猫鱼用来喂猫,不起眼的猫鱼因为孩子的恻隐之心被暂时保全,又因为冰冷的空气被冻得僵硬,倒掉后又在温暖的水池里活过来。这是陈冲和哥哥陈川小时候于日常生活中体验的“奇迹”。陈冲形容这是一种“象征性语言”,是“本性中被遗忘或隐藏了的真相”,却也是“余生创作最汹涌的泉源”。作者借此回溯过往今生,探讨时间、失去与记忆的主题。
陈冲出生于上海显赫的医学世家:爷爷陈文镜为外科专家,曾任军医;父亲陈星荣是放射科专家,曾任上海华山医院院长;母亲张安中是著名的神经药理学家,复旦大学教授,培养出饶毅、晏义平等著名学者;外公张昌绍是中国药理学奠基人,文革中受迫害自杀;外婆史伊凡是知名社会运动分子,参与过北伐与抗日战争,与沈从文、巴金都有交往。
庞大的家族史,陈冲以个人视角出发,遥想祖父母到父母辈当年历经的沧海桑田,叙事经纬弘大,穿插旧地走访与旁征援引的史料。特别的是,作者躲在文字背后那个忽远忽近的导演镜头,一双洞悉人性脆弱与坚韧的眼睛,将四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命史连缀在一起。
个体生命的回忆,是重新阅读自我,也是重建世界的一种方式。人们得以在其中发现、探索、爬梳那些深埋在岁月深处的秘密。
陈冲说尽管猫鱼的生命卑微,却顽强无比。她借书写家族史去挽救、挖掘祖辈们的生命,无论是人性的光辉也好,缺陷也好,她要这些生命跟哥哥小时候买回家的猫鱼一样“死而复生”。
她写道她奶奶父母的祖坟在江西南昌郊外。有次父亲跟她说九十年代,当地政府要在坟地上建公路。父亲接到通知后去那里迁祖坟。按当地习俗,挖坟地时会请一位风水先生同去。“挖开后,父亲看到坟边小溪的水不知在哪年哪月改了道。他祖父母的棺材已经浸泡在地下水里。棺材被抬起后,有六条鱼在水里慢吞吞地游。再仔细看,父亲发现,这些鱼因为一辈子没见过阳光,所以眼睛是瞎的。
“风水先生看到这个景象,考虑了一下说,要把家里六个小辈送到国外去。父亲有些震惊,说奶奶这条线下来到我这辈,一共有8个后代,其中6个在国外生活。也许父亲埋怨的是命运,而不是我们的不孝。”
陈冲笔下的姥姥个性特立独行,是一位投入革命与学生运动的世家小姐。她曾多次登报与自己的父亲断绝关系,只身远赴伦敦陪丈夫,到大后方协助医疗工作,数度丢下两个女儿……陈冲初抵美国时,因为卷入舆论风波,是姥姥挺身而出,替孙女写文章辩护奔走,充分展现了果敢、骁勇的民国新女性姿态。
在回溯姥姥独自带女儿从上海到重庆的故事时,母亲告诉陈冲:“那些都不是好人,他们占姥姥便宜”。
“我问,怎么占她便宜?母亲犹豫了一下说,她要陪他们睡觉。我哑口无言,完全没想到母亲会跟我这样说。”
1981年,这位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决定到美国留学。从上海飞纽约的行李中,她带了“半箱子的月经纸,剩下半箱是肥皂、擦脸油、牙膏、衣服、喜欢的书和多年来收集的毛主席像章。”初抵异乡,她懵懂、茫然,在餐厅洗盘子、给人当保姆,凡事从头学起。文化与思想上的差异是她最难跨越的鸿沟。
一次她到学校医务室求诊。一位30多岁的白人男医生看了她身上的红疹,问她是否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陈冲说明自己刚从中国来美,医生打量了她一番,让她进去布帘后的小房间,之后又叫了另一位男医生来,两人要求她脱掉所有衣服检查身体。当时脑袋一片空白的她只能照做,多年后她才明白在医务室里发生的事,是性侵。
“文化冲击带来最严重的脑震荡,是你失去了固有的道德和行为准则,不知道何为那个文化的‘正常’。”
这段文字让我想起自己在美成长的岁月中,也有过被性骚扰的经验。事件发生时,我似懂非懂,因为太被惊吓;而且对方是备受尊崇的新闻界前辈,我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我也以为那是文化中“正常”的一部分。
书中最触动我的部分是作者书写母亲失忆与罹癌最后的岁月中,母女间的互动。
《悲伤是黑镜中的美》描述她最后一次与母亲并排坐在病房里,她用手机忙着回邮件,用眼睛的余光发现母亲在看着她,就跟母亲说,这是工作,马上就好了。
“她开始轻轻拍我的腿,好像在安抚我,唱起一首摇篮曲:睡吧,小宝贝,你的黑妈妈在你身边,梦中你会得到礼物……等你睡了,我就带你去天宫。
“她拍我的手因风湿性关节炎变了形,却仍然那么温柔。我眼睛湿润了,情不自禁放下手机跟她一起哼唱。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首歌,我大概三岁,躺在父母的床上,昏暗的光线里,母亲的轮廓模模糊糊,只有她的温度、气息和轻柔的歌声在回旋……那令人迷幻的时刻,是我最早对美的体验。”
疫情期间,陈冲接获母亲的病危通知书,可是当时从外地回中国必须隔离三周。就在隔离期间,母亲走了,让她悲痛欲绝。
“此生第一个爱我的,也是我第一个爱的人在水深火热中受难,我却没有在她身边,人怎么可能从这样的遗憾中走出来?”
书中多次提及陈冲的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整理遗物时,她从母亲少年时代的笔记本里,发现大篇幅记载信仰困惑与矛盾的文字。当时学校开始对学生进行共产主义教育,陈冲母亲自幼读的是教会学校,生活在祈祷、赞美与听道中。身边环绕的牧师与教士们深深影响着她,因此即使后来在不信的环境里,她的信仰也没有改变,反而越来越虔诚了。
失去与苦难都是人生的一部分,透过基督信仰的棱镜,人们能够在苦难中找到希望。在《猫鱼》中,陈冲不避讳直视生命中的失落与苦痛,尤其是面对家族历史中的悲剧时,她透过回忆来重建那些被忽略的生命碎片,让它们如同猫鱼一般死而复生,成为奇迹。
介绍这本散文体自传给我的姐妹,是一位坐在轮椅上的作家。后天性的残障让她一生都艰苦地与疾病奋战。她用信仰的笔一字一句写下所有挣扎与辛酸,感动、激励了许多读者,尤其是有类似生命经历的残障群体。她说:
“我的信仰基调它是小调的,不是大调的。很多JDT作者,他们写的都是非常的,调比较高的,但是我是趴在地板上写,因为我坐轮椅。你一个人趴在地板上,跟坐着和站着,所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我能写的就是小调文章。”
诗人大卫也将神如何将他从死荫幽谷中拯救出来的心路历程写成诗篇:
“我曾耐性等候YHH;他垂听我的呼求。他从祸坑里,从淤泥中,把我拉上来,使我的脚立在磐石上,使我脚步稳当。他使我口唱新歌,就是赞美我们神的话。许多人必看见而惧怕,并要倚靠YHH。”
带着盼望的文字能够延续生命的光芒。就像一条小小的猫鱼,具有超越现实困境的力量,为日常生活带来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