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
真是本好书。黑塞的书好看,但是不适合晚上看,容易忘记时间。
最大的感受是:人终将为自己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歌尔德蒙欠缺母爱,在极度缺爱的环境中长大,他追逐爱欲,将自己献给感官世界,献给艺术,可终其一生,他都在寻找一个形象,一个母亲的形象,一个陌生的虚无缥缈的形象,最后又为之而死,心甘情愿。
可能,欠缺母爱的孩子总会不自觉的踏上寻爱之旅,仿佛一生,都在为爱献祭自我,燃烧自我。
第一章
修士们也编纂书籍,创造体系,搜集古人著作,临摹名画真迹,培养民众信仰,嘲笑民众信仰。在这里,博学与虔诚,单纯与狡黠,基督智慧与希腊智慧,白魔法与黑魔法,一切都有生长的空间;此处适宜隐居苦修,也适宜结伴享福——哪一种占主导、占上风,要取决于当届院长与当下潮流。修院名气不小,访客不断,有时是因为它的驱魔师与辨鬼师,有时是因为它的超凡音乐,有时是因为某个会治病的神父,有时是因为梭子鱼汤与鹿肝馅饼。总之,每个时期都有一个由头。
这位院长和这位见习修士在院内都颇有影响力,承受着人们的关注和好奇、钦佩和羡慕,同时也遭人暗地中伤。
为人纯良谦和的院长被大部分人喜爱,他从不树敌。只不过有些修院学者在爱戴他的同时,对他还怀有一丝居高临下的轻视:达尼埃尔院长虽可算作圣人,却并非一位学者;他的确拥有纯良的智慧,可他的拉丁文却不怎么样,希腊文更是一窍不通。
这几人不时嘲笑院长学识浅薄,于是也更加佩服纳尔齐斯:这个神童,这个美少年,说着优雅的希腊文,举止彬彬有礼、无懈可击;他有着思想者沉静深邃的眼神,有着线条优美、精致如画的薄唇。他的希腊文很优秀,因此学者们都喜爱他;他是如此高贵文雅,因此几乎所有人都喜爱他,甚至还有不少人迷恋他。仅有几个人看不惯他这副沉静自持、有礼有节的模样。
他无懈可击,比所有人都优秀,身边却很少有真正的朋友——围绕他的除了学者,就只有冷空气一般的高贵精神。
纳尔齐斯,我承认我对你的批评失之过严。我总认为你太高傲,这对你可能不公平。你很孤单,年轻的兄弟啊,你是寂寞的,你有崇拜者,却没有朋友。
也许决定一个人天命与使命的并不总是愿望,而是别的什么,冥冥之中的什么。
以我对人的了解来说,我们,特别是年轻时的我们,总爱将神的意志与自我的愿望混为一谈。既然你认为自己已了解天命,那么告诉我,你的天命是什么?
我想我明白的是,首先,我注定要在修院度过一生。我相信我会成为修士,成为教士,成为副院长,也许还会成为院长。我这么相信,并非出于愿望。虽然我并不想要这些职位,但他们无论如何,还是会加到我头上。
我对人的秉性与天赋有种感知力,不仅仅对自己有,对他人也有。这个特质迫使我用领导他人的方式去服务他人。如果这辈子我不是注定在修院度过,我也会成为一名法官或政治家。
不过,虔诚与良善的灵视也是会骗人的;不要依赖它们,我也不依赖它们
但我责罚他的同时,也该责罚自己。
别太把这些灵视当回事,年轻的兄弟;除了灵视,神还要我们做些别的事情。
你们这两位青年学者啊,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冒犯比自己愚蠢的上司,这是克服傲慢的最佳办法。
第二章
纳尔齐斯清楚地注意到,一只特别可爱的金色小鸟飞到了自己身边。曲高和寡的纳尔齐斯,立刻在歌尔德蒙身上看到一种共性,尽管对方似乎处处与自己相反:纳尔齐斯是深沉、清瘦的,歌尔德蒙却那么明亮、饱满;纳尔齐斯是一位思想家与剖析者,歌尔德蒙却是一位梦想家和童心赤子。然而,这两个极端却碰撞出这样的共同点:两人都是高贵的人类,都拥有出类拔萃的天赋,在人群中很是亮眼;两人也都收到了来自命运的特殊警示。
他知道,修院有修院的荣誉,学生有学生的荣誉,两者有时是冲突的;但和所有地方一样,不成文的规则总比成文的规则更强势,只要他还是个学生,就无法逃脱学生内部的潜规则和荣誉观。
“歌尔德蒙。”她低声说。他站住了。
“你还会来吗?”她问,羞怯的声音像一缕清风。
“再来吧!”她轻声耳语,嘴唇轻轻地挨上他的唇,给予孩子气的一吻。
“绝对不许再来了!”他的意志命令道。“明天再来吧!”他的心哀求道。
他要忘记的,是在那厨房的昏暗窗口的一刻,是那个女孩的呼吸和话语,是她双手的触摸,是她的嘴唇和亲吻。
第三章
那位美丽少女的眼神和亲吻,在他心中唤起了炽热的青春爱欲,同时又让他绝望地退缩。他发自内心地认为,一切坚持到现在的人生理想和信仰,一切自以为注定要担负的使命,都因为那窗前的一吻,那深眸的一瞥而遭到根本性的威胁。
尽管他俩是彼此的对立面,纳尔齐斯却深深理解歌尔德蒙的天性,因为它正是自己天性中缺失的那一半。他看见他的天性被一层硬壳包裹着:自身的妄念,教育的失误,父亲的训诫。他早已了解这个年轻生命的一切并不复杂的秘密。他也清楚自己的任务:向当事人揭露这个秘密,让他破壳而出,回归自我的天性。这是不容易的,而最难的部分在于,他可能会因此失去这位挚友。
他们就好像两个并排走路的人,一个能看清前路,一个是盲人;盲人不知自己目盲这一点,也仅仅对他本人而言是种解脱。
但人们可以做很多违禁的事,做过之后,要么一笑了之,要么告解忏悔,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不再是困扰。
放浪的生活,可能恰好是通往神圣生活的捷径。
“你对神的爱,”他一边寻找字眼,一边慢慢说道,“和你对美德的爱,并不总是一致。唉,要是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我们知道,所谓的美德存在于戒律中。但神不只存在于戒律中,实际上,戒律只是神的极小的一部分,一个人即使恪守戒律,也可能离上帝很远。”
适用于大多数人的道理不一定适合我!
除了向你展示我们是完全不同的,我们的友谊就没有别的目的和意义了。
这个少年充满活力,光芒四射,清楚展露出某类天才的一切特征:个性强烈,感官敏锐,灵魂丰富。也许他是一位艺术家,无论如何,都是一位具有伟大爱之力的人,他的天命和幸福,注定是在于燃烧的激情和忘我的投入。
它们在他眼里,像一个珍贵的、真挚的秘密:似乎在大自然及它的人、兽、植物以外,还存在着第二个自然,它是人造的,无声的,由石雕木刻的人、兽、植物构成。
第四章
渐渐地,纳尔齐斯凭借他的识人天赋,明白歌尔德蒙属于这一类人:他们遗失了一段生命记忆,因为在某种困苦或迷障的压力下,不得不忘记一部分过往。
迥然不同的两人还是从对方身上学到了很多。他们之间除了理性的语言,也渐渐产生了一种灵魂和符号的语言,就像两个居民区之间,除了一条通车马的驿道之外,还生出许多小径、岔道和秘道:儿童玩耍的小路、情侣私会的幽径、猫狗出入的暗道。渐渐地,在歌尔德蒙心中活跃的幻想,就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潜入他朋友的思想和语言中,纳尔齐斯也学会无言地理解和感受歌尔德蒙的性情。一种新的灵魂联结在友爱的光芒中渐渐成熟,两人之间才终于有了共同语言。
纳尔齐斯说:“星相学,就是试图在不同的人类、运势和天命中建立秩序和体系。”这时歌尔德蒙插话说:“你总说差别,我算是慢慢看出来了,这就是你这人的最大特点。当你说到什么重大差别,比如你我之间的差别,我会觉得这个差别倒不是别的,就是你执着于找差别的怪癖。”
纳尔齐斯答道:“不错,你说到点上了,事实是,你认为差别不太重要,我却认为这是唯一重要的。按天性,我是一名学者,我的使命就是学术研究,而学术研究,用你的话说,不外乎是‘执着于找差别’——没有什么比这更能阐明学术的本质了。对于我们这种学者而言,没有什么比确定差别更重要,学术就是分辨的艺术。比方说,当你找到某个人身上区别于他人的特征,你就算认识他了。”
其实,一个完全不懂学术的人,也可能非常聪明。
纳尔齐斯:“我很高兴你开始明白这一点了,你很快还会明白:当我说到我俩的差别,指的并不是聪明与否。我没说你更聪明或是更笨,更好还是更坏。我只说:你是不同的。”
很好,在教义书中,所有人无疑都是一样的,在生活中却不一样。
纳尔齐斯:“我说真的,我们的任务并不是凑到一块儿,就像太阳和月亮,海洋和大地不可能凑到一块儿,我们两人,亲爱的朋友,就像太阳和月亮,海洋和大地,我们的目标并不是相互迁就,而是相互了解,看见并尊重对方的本来面目,明白对方是自己的反面和补充。”
你必须习惯,亲爱的歌尔德蒙,我只把你这个人当回事。相信我,我是认真对待你的每句话、每个手势、每个微笑的。不过你的想法,我的确没那么当回事。而你身上那些重要的优点,我是很看重的。既然你有如此多的天赋,干吗要揪着你的那点想法不放呢?
成为自己才最重要而不是社会身份
原文:我认真对待你,因为你是歌尔德蒙,但你不会一直是歌尔德蒙。而我最期望的,是你完完全全成为歌尔德蒙。你不是学者,也不是修士——当一个学者或修士,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天赋。你以为,我眼中的你太不像学者,太不像逻辑学家,太不虔诚。哦不,你只是太不像你自己。
我只在一点上比你强:我是清醒的,而我觉得你是迷糊的,有时甚至是昏睡的。我所说的清醒,指的是一个人能够运用理智和意识来理解自己内心深处的非理性力量,以及欲望和弱点,由此做出清晰的判断。对于你来说,你能觉悟,才是我们相遇的意义所在。在你身上,歌尔德蒙,精神和天性,意识和幻梦都相隔太远。你忘了你的童年,但它却在灵魂深处召唤你;你会感到痛苦,直到倾听它的召唤……我说得已经够多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比你清醒,所以可以帮你。但在别的方面,亲爱的,你可比我强多了——一旦找到了自己,你所能成就的远比现在多。
所以,我是歌尔德蒙那种人吧!
原文:你们这类人,有强烈而细腻的感知力,是天才、梦想家、诗人、情种,几乎总比别人、比我们这些学者更优越,因为你们的源头是母性,你们活在一切万有之中,被赋予爱的力量和体验的权利。而我们这些学者呢,虽然有时看上去像在领导和统治你们这些人,却不能活在万有之中,我们活在荒漠里。你们属于生命的丰盛、浆果的汁液、爱神的花园、艺术的乐土。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想;你们的危险是沉溺于感官世界,而我们的危险,则是在真空中窒息;你是艺术家,而我是思想家;你睡在母亲的怀里,我却在荒漠里独醒;照耀你的是星月,照耀我的是太阳;你睡觉会梦到姑娘,我却只梦见学生……
他像一个身中剧毒的人那样喘着气,想要逃离藏在体内的致命之物,这种恐惧就快让他崩裂了。他像一个溺水的人,跌跌撞撞走出房间,失神地游荡在空寂的修院中。他穿过走廊,走下楼梯,走入户外的空气里。这是修院中最为隐秘的一处,四面环绕着回廊,中间有几畦园圃,头上是清新的晴空。从石窖吹来清凉的空气,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玫瑰甜香。
只是,歌尔德蒙的灵魂在这以前就病了,他已经病了很久了,所以这种斗争在他身上比在别人身上更加危险。我认为,他遗忘了一部分自己的过去,并为此受苦。
第五章
少年自从找回了自我,样貌便更年轻,也更苍老了。
有时,他会梦见成群的鱼朝自己游来,黑皮上泛着银光,又凉又滑。它们游进他的身子里,再穿出去,犹如来自上界的使者,送来祝福,又摇摇摆摆、影影绰绰地消失在远方。不过,这些鱼带来的并非祝福,而是新的秘密。他常常梦见游鱼和飞鸟,每条鱼和每只鸟都是他的创造,像呼吸一样从属于他,受他控制。它们像目光和思想一样,从他身体中散发出来,又回归到他体内。他常常梦见一个花园,一个神秘园,有着童话般的树木、硕大的花朵和深蓝的洞穴。
他有次梦见了自己,或者说梦见了自己据以命名的那个圣人——歌尔德蒙·圣克里索斯托姆斯,他用一张金口说着金言,金言变成小小的飞鸟,成群结队,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大多时候,他都活在这个幻梦世界里,而不是在现实里。现实世界是教室、庭院、图书馆、寝室和礼拜堂,但它们只是表面的一层,只是那个充满幻梦的、超现实的形象世界上的一层颤抖的薄皮,轻轻一碰,就能把这层薄皮戳出一个洞:严肃课堂上一个希腊词发音中的暗示,植物学神父安塞尔姆的草药口袋中飘出的一股清香,窗拱石柱伸出的一片石刻叶蔓——这些微小的刺激,就足以刺穿现实的皮肤,从平静无趣的现实之中,把那个灵魂的形象世界解放出来,让深渊、巨流和银河咆哮。一个拉丁词的首字母会变成母亲的芬芳面庞,一声祷告的长音会变成天堂的大门,一个希腊字母会变成奔跑的马儿和惊起的蛇,蛇在花朵下安静地扭动,逐渐淡去,于是眼前又是枯燥的语法书页了。
“我以为,”他有次说起,“路上的一片花瓣和一只小虫,蕴含和表达的信息,能比一座图书馆都多,字母和语句什么也表达不了。有时候我写一个希腊字母,一个西塔或欧米伽,只要鹅毛笔轻轻一转,这个字母就摇起了尾巴,变成一条鱼,就让我在一秒内想起了世上所有的小溪和大河,想起所有清凉湿润的感觉,想起《荷马史诗》中的海洋,想起圣彼得涉过的水流;那个字母也有可能变成一只鸟,它挺起尾巴,竖起羽毛,神奇地振动翅膀,笑着飞走了——哦,纳尔齐斯,你不太在意这些字母吧?可我告诉你:神用它们来书写世界。”
“我挺在意这些字母的,”纳尔齐斯哀戚地说,“它们是有魔力的字母,人可用它们来召唤所有鬼怪和精灵,但它们不适合用来搞学问。学术思想喜爱的是坚实的、具象的东西,它必须仰赖它的符号,它喜欢固有的,不喜欢幻化中的;它喜欢脚踏实地的,不喜欢天马行空的。它不允许一个欧米伽变成一条蛇或一只鸟。思想在自然界是无法生存的,它只能脱离自然,成为它的对立面。你现在信我了吧,歌尔德蒙,你永远也无法成为学者。”
我们现在不必争论,你已觉醒了,明白了咱俩之间的差异,母性源头与父性源头的差异,灵魂与思想的差异。
你会看到你的路通向何方的,它正带着你返回母亲身边,让你一步步接近她。
有的人能学习很多东西,但你不属于这类人。你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学习型的人。为什么要学呢?你不需要啊,你有别的天赋。你比我更有天分,心灵比我更丰富也更脆弱,前方的路比我的更美好也更艰辛。有时你不愿理解我,像个小马驹一样反抗,真让我为难啊,我也常常不得不刺痛你。你昏睡着,我必须唤醒你,这也包括,让你回忆起母亲。
听我说,歌尔德蒙!我们的友谊是圆满的,它曾有一个目的,也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就是唤醒你,我希望它不会完结,我希望它更新,不断更新,朝着新的目标。只是眼下还没有目标,你的目标尚不清晰,我却无法再引导和陪伴你。问你的母亲吧,问她的形象,听她的声音!
我的目标就是:永远把自己放到最能造福世人的位置上,放到最能发挥自己特长和天赋的土壤中。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目标。
一个修士可以把学习希伯来语,诠释亚里士多德,装饰修院教堂,闭关冥想或其他上百种事情当作终生目标。可对我而言,这些都不能算目标,我既不想增加修院的财富,也不想改革修士团或教会。我只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按自己的理解为智识服务,没别的了,这不也是一种目标吗?
你是给我造成了困难,可我不反对困难。我从困难中学习,并部分地战胜了它们。
我也许毁了你身上那个未来的修士,但我为你不凡的命运铺平了路啊。即使你明天把我们这所漂亮的修院整个儿烧了,或者疯狂地向世界宣布异端邪说,我都绝不会后悔帮你走上这条路。
看,小歌尔德蒙,这也是我的目标:无论我是教师,还是院长,告解神父,或别的什么,只要碰到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我都会去理解他、启发他、推动他。而且我想告诉你:不管你我将来变成什么样的人,不管我们各自的境况会如何,只要你真正需要我的帮助,我都不会置之不理,绝对不会。
歌尔德蒙是没有故乡的,一个未知的世界在等着他。他的母亲就曾走上这条路,她离弃了大宅和庄院、丈夫和孩子、群体和秩序、责任和婚姻,遁入茫茫虚无,久久沉沦其中。她没有目标,正如他现在也没有目标,心怀目标是别人的事,与他无关。
歌尔德蒙知道,纳尔齐斯会再度现身的,他会重新走上讲台,重新坐在修院的斋堂中,重新开口说话——但从前的一切都不会回来,纳尔齐斯从此就不再属于他了。他这么想着,心里明白了,原来他曾经那样爱着修院和修士生活、语法和逻辑学、学问和思想,都只是为了一个纳尔齐斯。
他站在修院的屋檐下等待,像一个踌躇的流浪者,随便在某个屋檐或大树下避雨,只是作为一个过客,只是出于对前路风雨的恐惧,在等待着。
这一切都将成为他的回忆,成为他心中一本小小的画册。尽管他仍旧置身其中,一切却已开始脱落、失真,变成往日幽影。
但一切对他来说都已陌生得如同回忆了。在那儿,在教堂和忏悔室的朦胧微光中,他的朋友纳尔齐斯还在走动着、活着,对他而言却像是一个影子。他周围的一切都在失真,散发着秋日和消逝的气息。
只有他内心的生活还是真实而鲜活的,他将自我交托给心脏不安的跳动,交给欲望的刺痛,交给幻梦中的欢愉和恐惧。在阅读或学习的时候,在同学中坐着的时候,他也可能会陶然忘我,沉醉于内心的洪流和声浪中。它们裹挟着他,坠入充满暗黑乐调的深井,坠入充满奇幻体验的绚烂深渊。它们发出的所有声音都像是母亲的声音,它们的万千双眼睛都像是母亲的眼睛。
第六章
对自然的了解也是一种学问,学问可不只是你们那些傻乎乎的语法学。
真有意思啊,他想,千百张小叶中的任何一片都有这样一片小小的星空,像刺绣一样精巧。一切都是多么奇妙而神秘啊,这些蜥蜴,这些植物,甚至石头,一切一切。
唉,一切都是未解的,有着悲哀的底色,尽管也是那么美。人哪,其实一无所知,人在这世上生活、奔波,骑马穿过森林,有时会遇见一些事物,因而心怀欲望、希冀与渴求:夜空中的一颗星,一朵蓝色的铃铛花,一片芦苇丛中的绿湖,一个人或一头牛的眼睛。有时候,感觉像是出现了什么不曾遇见却渴望已久的事物,一切都显露出真实的面目。可时间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谜题未被解开,魔法还未释放,但人已老去,要么变得像安塞尔姆神父一样俏皮,要么变得像达尼埃尔院长一样智慧,这个人也许仍然还一无所知,仍然在等待、在倾听。
他发梦似的想,教育和学问的缺点之一,就在于只愿意将世间一切看成和描述成平面的、二维的。
爱情那美妙又短暂的狂喜在他体内蔓延,闪耀金光,燃起火焰,然后逐渐减弱,直至熄灭。
“你能像只猫头鹰那样叫吗?”
不,谁也没来。是生活自己来了。
哦朋友,你身上有种种陶醉的迹象,这正是人们所谓的爱情。
但她代表了一些什么,是她的召唤,是她的讯息。这样一个美丽的陌生女子,像我心中的美梦一样突然出现,把我的头抱在怀里,像花一样朝我微笑,温柔地待我。她给了我第一个吻,我感觉它在我体内融化,同时还有一种奇妙的疼痛。我曾感受到的一切渴望,所有在我体内沉睡的幻梦、秘密和甜蜜的恐惧都觉醒了,一切都转化了,显灵了,一切都获得了意义。她教会我女人是什么,她有什么样的秘密。她让我在半小时内成熟了许多。我现在明白了很多东西。我还忽然明白,自己不能留在这个修院里了,多待一日都不行。等夜幕降临,我就离开。
我会常常想起你,我会想念你的。
“感谢你的友谊、你的耐心,感谢一切,感谢你今天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倾听我,感谢你没有试图留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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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目标。即使我这样喜爱那位女子,她也不是我的目标。我会去找她,但我离开并不是为了她。我离开,是因为非如此不可,是因为受到了感召。
歌尔德蒙接着说:“你不必担心我是盲目莽撞的。别这样,我想走是因为我觉得必须走,何况今日还经历了如此美妙之事。可我并不认为,我正在冲入巨大的幸福和享乐中,我想,前路是艰难的,但愿也是美好的吧。属于一个女子,将身心奉献给她,是多么美好啊!如果我说的话听起来傻里傻气,你也别嘲笑我啊。你看:恋上一位女子,把自己奉献给她,将她拥入怀中,被她拥入怀中,这和你带着些许嘲笑口气说的恋爱不是一回事。这种感情并不可笑,它对我而言是通向生活之路,是通向人生意义之路。——啊,纳尔齐斯,我必须离开你!我爱你,纳尔齐斯,我也感激你今天为我牺牲了一点睡眠。我舍不得离开你,你不会忘了我吧?”
“别让你我的心太沉重!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你会回来的,我请求你,我等着你。只要你过得不好了,就回来我身边吧,或者派人来叫我——好好活着,歌尔德蒙,神与你同在!”
奇怪而又美妙的是,世间竟有这样的爱,这样无私的、完全精神化的爱。这种爱,和今天在阳光田野里的爱是多么不同啊:田野里的爱是感官游戏,只需沉醉,无须解释。但这两者都是爱。啊,现在他看着纳尔齐斯消失了,而且在过去的一小时里,他再次向他表明,他们两人是截然不同、天差地别的。
如今他自己也有了判断力,不再是孩子和学生。恍然大悟是好的,只是离别太难!明知他就跪在教堂里,却什么也给不了他,什么也帮不了他,无法陪伴他!而现在,更是要长久地,甚至永远地,与他分离了,再也得不到他的音讯,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他高贵的眼睛!
“我们像动物一样冲对方叫。”
眼下,他觉得像是进入了一个人们不说话,只用猫头鹰叫互相引诱的世界,言语对于这个世界毫无意义。他承认,自己已不再需要言语和思想,只要丽瑟,只要无言的、无形的、无声的触摸和感动,只要呻吟着融化在爱欲中。
他静默着,任洪流在体内泛滥,喜悦地感受到那股寂然升起的火焰。火焰在两人体内灼烧,让他们躺着的这一小处地方,成为整个寂静夜晚的中心,呼吸着,滚烫着。
第七章
两人心中都升起巨大的感伤,只能去睡梦里逃避。他们睡得又深沉又绝望,贪婪得好像这是最后一次睡觉,好像他们被判决余生清醒,必须在这一个钟头里,提前吸纳全世界的睡眠。
他的前路会是田野和荒原,是荒芜的耕地和黑暗的森林,那后面可能会有庄园、磨坊、村庄、城市。世界头一回在他面前敞开。它开放地等待着他,准备好迎接他,给他欢愉和痛苦。他已不再是那个透过窗户看世界的学生,他的漫游不再是散步,不再需要到头折返,而是一直流浪下去。这个庞大的世间变得真实了,他成为它的一部分,将自身命运安放其中:它的天空就是他的天空,它的气候就是他的气候。他在这个庞大世界里是多么渺小啊,像只兔子一样奔跑,又像只小甲虫飞过无垠的青空。没有钟声催人起床,上教堂,上课,吃午饭。
他的胃像一只狼那样觉醒了。
当然他也明白:也可能会一直这样在森林里走下去,今天,明天,还有接下来许多天,都碰不见一个人。如果命中注定是这样,那他也必须接受。其实无须想太多,让该来的来就是了。
人不能与动物交谈真是可惜啊!
唉,人身若能幻化就好了。
他想,一个人应该是具有幻化之力的,就像当初在书写板上随心所欲画下的那些线条!歌尔德蒙真想变成一只啄木鸟啊,一天、一个月也好,住在树梢上,在光溜树干的高处跑跳,用坚硬的喙啄树皮,用尾羽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说着啄木鸟的语言,从树皮中汲取养分。啄木鸟的喙撞击木头,发出甜美结实的声响。
可一个人待着,会越来越孤独,如果一直这样住在静静沉睡的树木间,活在无法与人交谈的兽类中,实在是难以忍受的悲哀。看不到人,不能对任何人说日安或晚安,无法凝视人的脸和眼,无法看姑娘或妇人,无法感受亲吻,无法再用嘴唇和身体进行美妙而秘密的游戏,哦,这简直不可想象!他想,如果注定留在森林里,那干脆试着成为一种动物吧,成为一头熊或一只鹿。若要放弃永恒的至福,那就变成一头公熊,爱恋一头母熊,这样倒也不坏,至少远远好过持有理智和语言,却孤独、悲伤、不被爱地活着。
可最吸引她,最令她爱慕的,还是这个陌生人的嗓音。它有种神秘的歌唱感,散发着暖光,轻柔而迷人,如同爱抚。她愿意久久聆听。
他想,女人和情爱是多么奇特啊,根本不需要语言;这个女子只需要说一句话,告知他幽会的地点,其余的一切也就无言地表明了。用什么呢?对,用眼睛,用略带沙哑的嗓音中的某个音调,还用点什么,也许是一种香味,一种肌肤的柔光,当一对男女相互渴慕,便能立刻从对方身上辨识出这些。多神奇啊,像一种精细的暗语,而他马上就学会了这门语言!
他体会到一种罪,一种不需要人犯下,而是从出生起就带着的罪,或许这就是神学中所说的原罪?也许吧。对,生活本身就带有一种类似于罪的东西——不然,为什么像纳尔齐斯这样纯洁而智慧的人,却要像个犯人一样忏悔、苦修?或者说,为何我,歌尔德蒙,感觉正身处这种罪的深处?
为什么人们不能和一朵花交谈?当然,两个人类也可能根本不能真正交谈,真正的交谈需要一种幸运的巧合,一种特殊的友情和铺垫。不,爱不需要语言,这真是一种福分啊,不然的话,爱之中定会充满愚蠢误会。
一切都不可言说,不可思索——尽管如此,人们却总有急切的渴望想要去描述它,总有永恒的冲动要去思索它!
维吉尔的诗行是美的,他爱它们,但维吉尔的一些诗句,竟还不及这些螺旋排列在花茎上的精巧小叶,达不到它们一半的澄澈与聪慧,美妙与深刻。人类若能创造出一朵这样的花,那会是多么大的享受,多么大的幸福,会是多么迷人、高贵而有意义的事情!可惜无人能做到。英雄或恺撒,教皇或圣人都做不到。
这种等待还真是美妙啊,想象那个女子正在赶来的路上,带着纯粹的爱。
第八章
许多女人在黎明时向他告别,有些还哭了,但她们终究都离开了。
没有谁认真请求他留下,没有谁要求跟他走,没有谁愿意出于爱与他分享流浪的苦乐。当然,他也从未诱使过她们这么去想,况且扪心自问,他会发现自己最爱的是自由,他想不起有哪个情人能阻止他跟随欲望投入下一个女子的怀抱。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惊诧和一丝感伤,原来所有爱恋都如此短暂易逝,无论是女人们的爱,还是他自己的爱,都这样容易餍足,顷刻熄灭,这样对吗?天下爱情尽皆如此吗?还是说,这是他自身的问题?他被创造为这样的一个人:虽然女人们都追求他、欣赏他,却只求与他分享干草或苔藓上的无言露水情,不求与他分享生活。这是否因为,他过的是一种居无定所的生活,而安居者在流浪者面前总会感到一种恐惧?或者仅仅因为他这个人?他被女人们热烈追求,她们把他当成漂亮玩偶拥入怀中,可最终都还是跑回各自的丈夫身边了,即使明知会挨打。他想不明白。
他孜孜不倦地向女人学习。青涩纯真的少女更为吸引他,他会狂热地恋上她们;可惜大多数时候,这些羞怯可爱的姑娘都被保护得太好,根本难以接近。
歌尔德蒙像个孩子一样贪婪而柔韧,他走向所有女子,向每一次诱惑敞开身心:也唯有这样,他自己才是迷人的。其实他的英俊外貌并不足以诱惑这么多女子,是他的孩子气和坦率,那天真情欲中的好奇心,那种予取予求的随和,才让他充满魅力。
他所做的一切,恰好是每个女人所渴求的,恰好是她从他身上召唤出来的;所有敏感的女人都能从他身上嗅到这个优点,于是他成为她们的爱人。
他早早便开始认识到,或许这正是流浪的意义所在:从一个女人投向另一个女人,只是为了更加细致、多元而深入地去学习辨识她们的能力。或许这正是他的使命:充分认识女人与爱情,认识到其中千差万别的方式,好比有的音乐家不止弹奏一种乐器,而是三种、四种、许多种。至于这有什么好处,会引来什么,他不知道,只觉已在这条路上。他在拉丁文和逻辑学方面并不具备什么特殊、惊人、罕见的天赋,可他学习起爱情与两性游戏来却毫不费力、记性奇佳,种种经验在他体内自动累积和排序。
多蠢啊,语言在爱情中就是多余的,他本该沉默的。
他信任她的眼睛胜过她的话语。
你看,爱情不懂得羞耻。
他经常仔细地观察和欣赏她的手,欣赏那修长的手指及延伸出来的圆润粉甲,对它们的熟悉程度都快超过对自己的手了。眼下,这几根纤纤玉指正怯怯地与自己的卷发对话。它们的语言是青涩的、胆怯的,却是真实的爱。歌尔德蒙感激地把头依偎在她手心,用脖颈和脸颊体会掌心的温度。
相信我。我愿意摸你的脚胜过摸她的脚一千倍。但你的脚从来都不会在桌下朝我伸来,从不问我爱不爱你。
反正,爱你使我幸福,我不去想会有什么后果,我高兴看到你骑马,高兴听到你的声音,高兴你的手抚摸我的头发。如果可以吻你,我会更高兴。
我们说得太多了,相爱的人不该这样。我觉得你不爱我。
你当时一看到我来就骑马逃开。我于是相信你爱我。接着你又忍不住哭了,我就想,这是因为你爱我。再后来,我的头靠在你的膝上,你抚摸了我。我相信这是爱。可现在呢,你却不对我表达丝毫爱意。
她用这种悲伤的秘密点缀他们的爱情,仿佛给它披上一层黑纱。
“你生得如此英俊,看上去如此开朗,可你的眼底深处却没有快乐,只有纯粹的悲伤,仿佛这双眼睛明白幸福并不存在,一切美妙可爱之物都不会与我们长久做伴。你的眼睛是世上最美的,却也是最悲伤的,我想,这是因为你无家可归。你从森林里来到我身边,某天又会离去,重新睡在青苔上,四处流浪。那我的归宿又会在哪里呢?如果你走了,我倒还有个父亲,有个妹妹,有间小屋和一扇窗,我可以坐在窗台上思念你,但我不会再有归宿。”
我有时觉得,你会成为一个诗人的,一个诗人拥有许多面孔和幻梦,还能将它们漂亮地表达出来。唉,你会浪迹天涯,所有女人都会爱上你,可你依然是孤独的。
我会为你祈祷的,求上帝别让你孤零零地死在森林里。
一切都着了魔,充满秘密、恐惧、期待和危险。歌尔德蒙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忐忑地睡了过去,没多久醒来,发现枕边沾满了泪。
而正是妹妹身上这种强烈的诱惑力,让他不断认识到欲望与爱情的差别:起初他是用同一种眼光看待姐妹俩的,对两位都怀有渴望——尽管他觉得尤利娅更美,更能激起他的征服欲,他也曾无差异地追求过她们,用目光牢牢追随这两个姑娘。可现在,莉迪亚却对他有了如此大的魔力!他太爱她了,甚至舍弃了充分占有她的欲望。他已看见并爱上她的灵魂,发现她的孩子气、她的柔情、她的多愁善感与自己是那么相似。她的身心是如此和谐统一,常令他感到震惊和迷醉;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无论是表达一个愿望还是一个判断,都能保持心口一致,正如她双眼的轮廓与她手指的线条是那样一致!
以这种方式恋爱,是愚蠢、艰难、复杂、费力的,但也很美妙,妙就妙在这份爱中凄美的黑暗和无望的痴心。
你不必为我伤心,我只想让你快乐,只想看见你幸福。
夜里我老做奇怪的梦,梦见我在一片沙漠中一直走,一直走,沙漠特别大,特别黑暗,我形容不出来。我走啊,走啊,一直在找你,可你不在。于是我明白,我失去你了,我得一个人永远、永远这么走下去,孤孤单单。后来我醒了,就想,你还在这儿,我还能见到你,多好啊,多美啊。也许还有几周,也许几天,不管怎么样,起码你眼下还在这里。
这些田地和森林、山陵和荒原,都这般平静、动情、虔诚地向太阳、风雨、干旱和冰雪臣服。枫树和白蜡微微忍耐着,承受着冬日的负荷,那种姿态是多么优美啊!人类为何不能变得像它们一样,为何不能向它们学习?
第九章
当然,一张脸上痛到极致的表情,自然是比快乐巅峰的表情更为激烈、更为扭曲的,但两者在本质上并无分别:一样狰狞的痉挛,一样燃烧又熄灭。原来痛苦和快乐可以像亲兄妹一般相似,这个发现令他感到莫名惊喜。
歌尔德蒙知道,这是个老奸巨猾、阅历丰富的流浪汉。他见识过许多,体验过许多,挨过很多饿,受过很多冻。他苦斗不休,只为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人也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既聪明又无耻。长久流浪之人最后都会变成这副德行,他歌尔德蒙有朝一日也会变成这样吗?
流浪者有三大需求:保护生命的安全,寻找过夜的地方,搞到充饥的食物,这些需求成为维克托的一种本能的习惯,在流浪的这些年里教会他许多:他能根据一些最不起眼的迹象,判断出附近是否有人居住;即使是冬天,即使是夜里,他都能毫发不差地寻到一处可供自己休息或睡觉的地方,在森林或田野的任何一个角落;他们每进入一户人家,他便能一眼看出主人是富裕还是贫穷,看出主人慷慨、好奇或恐惧的程度——维克托已成为这类艺术的大师,他把一些经验也传授给这位年轻的旅伴。
好吧,小歌尔德蒙,你当然是幸运的,你这么年轻,这么俊俏,面相这么纯良,这就是一张好路条。女人们都喜欢你,男人们也会觉得:哦,上帝啊,这小子人畜无害,不会碍着谁的。但是走着瞧吧,小兄弟,人是会老的,一张娃娃脸会长出胡子和褶子,裤子会磨出破洞,不知不觉,你就变成讨人嫌的、不受欢迎的客人了,你眼中就不再有青春和纯真,而只有饥饿;那时候,你做人只能狠一点,从这世上学点东西,不然很快就会躺在粪堆上,由着一群狗在你身上拉屎。
无家可归的感觉浸透他的身心,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在人的自我与巨大的恐惧之间不存在任何阻隔,没有任何房屋、宫殿或院墙;他就这样孤身一人,赤裸裸地游走在深不可测、危机四伏的世间;群星冷冷地讥讽着,野兽暗中窥伺着,树木坚韧地隐忍着,他孤零零地待在它们中间。
不,他想,即使流浪一辈子,自己也永远不可能变成维克托那样的无赖。他不可能学会那种对抗残酷的方式——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行径,装腔作势、哗众取宠的做派,夸夸其谈、没皮没脸的幽默。或许这个聪明又无耻的人是对的,歌尔德蒙永远都不可能变成他那种人,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流浪汉。他也许真的会在某一天,爬回某座高墙后去。即使那样,他依然还是没有归属,没有目标,因为他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感觉到被保护,不可能真正拥有安全感。围绕着他的那个时空,永远都会美丽如谜、神秘如谜。他必须一直聆听这份寂静。他的心脏在这寂静的中央跳动着,如此惊惶,如此短暂。天上星星寥落,没有风,却似乎有云在动。
不想死的愿力又催生出狂野的力量,赤裸裸的求生欲中包含着惊人的坚韧,这份力量与坚韧,让他一次次爬起,绝望着,渴望着,为了活命奔跑下去;让他在最危急的困厄中,既清醒,又麻木。
这世界充满了死亡,充满了死亡。死亡就坐在每个篱笆上,站在每棵树后面,就算你们建起高墙、卧房、小教堂和大教堂也无济于事啊,他就从窗外窥视你们,他在大笑,也清楚认得你们每个人。深夜,你们会听见他就在你们窗前,边笑边念你们的名字。只管唱你们的赞美诗,在祭坛上点燃漂亮的蜡烛吧,只管做你们的晚祷和晨祷,在研究室搜集草药,在图书馆收藏书本吧!你还在斋戒吗,朋友?你还在抽走睡眠吗?死神会帮你的,死神会抽走你的一切,直到只剩下骨头。跑吧,最虔诚的人,飞跑吧,你看他已经从田野那边走过来了,跑啊,别让骨头散架了,它们要崩溃了,它们不想留在我们身上。唉,我们可怜的身子骨啊,我们可怜的咽喉和胃啊,还有我们颅骨里那点可怜的脑子!它们全都会没的,全都会见鬼的,你看树上坐着那些乌鸦,那些黑色的神父。
这一切都成了过往,他几乎都忘了。当然,忘是不可能的,只是挨过了,只是经受了。唯独一些不可言说的、可怕而珍贵的东西留了下来,尽管已沉入记忆深处,却不可被遗忘,那是一种体验,一种舌头上的味道,一个箍在心上的魔戒。在过去的短短两年内,他彻底体会到一个无家可归者的苦乐——孤独、自由、森林和野兽的声响、放浪不羁的情爱、苦涩致命的困厄。他有时在夏天的田野里做客,有时在森林里度过数周,有时在雪地上跋涉,有时处于致命威胁和濒死恐惧中,而最强烈、最奇异的,是以渺小可怜的肉身与死亡相搏的过程,在绝望的终极战役中感受到生命那美妙惊人的力量与韧性。这些都发出回响,印刻在他心中。他想起女子在欢爱中的神态,竟像极了产妇与垂死之人。这些明明都是才发生的事啊:产妇号叫着,扭曲了脸;同伴维克托倒下,鲜血瞬间涌出,无声无息!哦,而他自己呢,在饥寒交迫中体验到被死亡环伺的滋味。他曾经怎样挨饿受冻啊,又是怎样不断击退死亡,用濒死的恐惧来抗争,用暴烈的情欲来抗争!在他看来,人这一生要经历的无非就是这些了。
第十章
他觉得熟知的一切都在循环往复。万事都在循环往复,每次却又不同:在田野、荒原或石子路上长久行走,在夏日森林里小睡,在一个个村庄游荡,在一排翻完干草或摘好啤酒花的姑娘们身后跟着走,而后迎来秋天的第一个寒战,和头几场可恶的霜冻——一切都在循环往复,绚烂的世界从他眼前流过,一回,两回,无数回。
心中的万千回忆又奇妙地翻腾起来,教堂穹顶下的清冷气味,木屐敲在石砖上的声音,都让他动情地想到故乡。
夜里他做了许多梦,感应到一种愿望,想以某种方式了结过往、改变生活。
艺术家成不了圣人,他当然也不是圣人,但的确是一个天赋惊人、思想高贵的人。
从看到这个甜蜜神圣的木刻雕像的那刻起,歌尔德蒙便拥有了一件不曾有过的东西,一件他为之嘲讽过也羡慕过他人的东西:一个目标!他有了一个目标,或许他会实现这个目标,或许他的整个漫不经心的人生,会借此获得一种崇高的意义和价值。一种快乐与恐惧交织的全新感触充满他的身心,脚下也轻盈起来。这漂亮轻快的乡间小路已不再是昨天走过的那条路,不再是一个游戏场和休闲地,而是一条通道,通向城里,通向师傅。
是纯粹的爱和尊敬把我带到您身边来的。我不是个胆小的人,我过了很久的流浪生活,尝尽了山野、冰雪和饥饿的滋味,我不可能怕任何人,但我怕您。哦,我只有一个大的愿望,它把我的心撑得满满的,让我痛苦。
“我想成为您的学徒,跟着您学艺术。”
最极致的爱与痛,似乎总是有着相似的规律。
原文:我思考过许多,见过许多人脸和身体,关于它们也想了很多。有些想法一直在折磨我,让我不得安宁。我注意到每个身体上都有某种形式、某种线条在循环往复,比如一个人的额头和膝盖是契合的,肩膀和臀部是契合的,一切都有着相同的本质,并且与这个人的脾气性情相统一。另外,有天夜里我帮人接生,当时就注意到,原来最大的痛苦与最强的快感竟有着相似的面孔。
这正是我在您的圣母像上看到的。我感受到了极致的喜悦和震撼,所以才来追随您。哦,这张美丽迷人的脸上有那么多痛苦,而一切痛苦又化为纯粹的幸福和微笑。当我看见她的那一刻,这张脸就像火焰一样扑向我,仿佛这些年的种种想法都有了归属,不再是无用的了。我也立刻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去哪里。亲爱的尼克劳斯师傅,我真心实意地恳求您,让我跟着您学习吧!
关于艺术,你语出惊人,我也颇感意外,你年纪轻轻,对于情欲和痛苦倒是有很深的见解。如果晚上喝着酒与你进行这种谈话,我会觉得是享受。但你要知道,两个人能舒服地、聪明地交谈,并不意味着两人能够常年在一起生活和工作。这里是个作坊,人们来这儿是工作的,不是闲聊的。在这个地方,重要的不是你怎么想怎么说,而是你的双手能做出什么。
他专注地看着这个男人,不由得想,在他严峻的、发丝微白的头颅内,在他坚韧、高贵而灵活的双手中,竟蕴藏着这般美妙的魔力。他的模样与歌尔德蒙想象中的不同:更老、更谦逊、更朴素,没那么闪光,也没那么迷人,而且这个人一点儿都不快乐。现在,他那坚毅锐利的审视目光转到了手头的工作上。歌尔德蒙摆脱了他的审视,终于可以细细打量师傅的整个身体。这个男人,他想,也是有可能成为一个学者的,成为一个沉静、严厉的学者,将自身奉献给一部著作,一部承袭前人、造福后代的著作,一部坚韧持久、绵延不绝、凝结数代人心血的著作——观察者至少从师傅的头上读到了这些信息。许多耐心、知识、苦思、谦恭和智慧都在这颗头颅上体现出来。师傅知道一切人类工艺的价值都很可疑,但他依然相信自己的任务。而他的双手则说着另一种语言,他的头颅和双手之间存在一种反差:这双手用坚定而善感的手指为黏土捏出形状,它们抚摸陶土的感觉,宛如一个热恋中的人在抚摩他那迷醉的爱人:满怀爱意,轻柔荡漾,充满渴望,将予和取融为一体,暧昧而虔诚,笃定而老练,好像这种经验植根于远古。歌尔德蒙盯着这双天才的手,痴迷着,惊叹着。倘若这位师傅的脸和手之间不存在冲突,歌尔德蒙会很愿意画下他,可正是这份冲突,让他下不了手。
他的模样不存在断裂或冲突,尽管这个身影有着多副面孔,也让他想起许多挣扎。那是他的朋友纳尔齐斯。一切印象渐渐聚合,变得完整统一,他心中慢慢浮现出对于这位挚爱之人的记忆:智识塑造了他那高贵的头颅;对智识的侍奉,让他优美自持的嘴唇变得紧绷而高贵;他的眼神中有些许忧郁;对精神境界的追求,让他清瘦的肩膀显得苍劲;他的脖颈细长,双手精致而优雅。
像在梦里一样,没有意志的催促,却已准备就绪,满怀笃定,歌尔德蒙开始小心地作画,用含情的手指,虔敬地涂抹那尊住在心里的人像,忘记了师傅、自我及身处之地。他没注意到作坊里的光影在缓缓移动;没注意到师傅朝他看了好几眼。他只是去完成这项心灵交给他的任务,融入这项任务,像献祭一样画下他朋友的模样,留住此时此刻他灵魂中那活生生的形象。他不假思索地接纳了自己的行为,仿佛偿还一份亏欠、一份恩情。
和我的看法不谋而合,在面对死亡可能带来的恐惧时,我也是想拼命留下点什么,作为我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据。死亡并不恐怖,真正令人害怕的是,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被世界遗忘。
原文:水不断从管中涌出,落入深深的石盆里,溅起微小的涟漪,不断往水里带进一点空气,形成珍珠般的小气泡向上浮回。他在暗色的水面上看见自己的模样,心想,这个从水面望向自己的歌尔德蒙,早已不再是修院的歌尔德蒙,不再是莉迪亚的歌尔德蒙,连森林里的歌尔德蒙都不是了。他想,自己和所有人类一样,生命就这样一直流淌,不断变化,最终消融,但艺术家的创作,却能永久存续。
他想,也许一切艺术,甚至一切神性,都源自对死亡的恐惧。我们怕它,我们在流逝的时间前颤抖,我们一遍遍怀着感伤,看见花儿枯萎,叶子掉落,于是无可避免地明白:我们自身也是短暂易逝、瞬息凋零的。艺术家作画,思想家寻找规律、表达思想,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从那庞大的死亡之舞中拯救出一点什么,留下一点比自身更为长久之物。比如那位启发师傅勾勒出美丽圣母的女子,或许已经衰老或死去了,而要不了多久,师傅也会衰老或死去。别的人会住进他的屋子,别的人会在他的桌上吃饭——但他的作品会留存下来,在那间宁静的修院教堂里持续闪耀百年,甚至更久,永远美丽,永远微笑,如此明媚,如此哀戚。
我想帮助你成为艺术家,或许你生来就是这块料。不过,你是没法成为学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