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与淡漠仿佛也是一种武器,一种不武而也可怕的武器。
捧人是需要相当的勇气的。冠先生有十足的勇气——他会完全不要脸。
他不喜欢忧郁和感伤!快活,哪怕是最无聊无耻的快活,对于他都胜过最崇高的哀怨。
一个人慌了的时候,最容易只沿着一条路儿去思索。
越是怕给家中惹祸的,当惹了祸的时候越会往家里跑。
他们永远作别人的爪牙,而且永远威风凛凛的表示作爪牙的得意;他们宁可失掉自己的国籍,也不肯失掉威风。
祖父的过度的谦卑是从生活经验中得来,而不是自己创制的。......苹果是香美的果子,可是烂了的时候还不如一条鲜王瓜那么硬气有用。中国确是有深远的文化,可惜它已有点发霉发烂了;当文化霉烂的时候,一位绝对良善的七十多岁的老翁是会向“便衣”大量的发笑,鞠躬的。
今天缺煤,怎见得明天就不缺粮呢?以前,他以为亡城之苦是干脆的受一刀或一枪;今天,他才悟出来,那可能不是脆快的一刀,而是慢慢的,不见血的,冻死与饿死!
据我看,因家庭之累或别的原因,逃不出北平,可是也不蓄意给日本人作事的,不能算作汉奸。像北平这么多的人口,是没法子一下儿都逃空的。逃不了,便须挣钱吃饭,这是没法子的事。不过,为挣钱吃饭而有计划的,甘心的,给日本人磕头,蓝东阳和冠晓荷,和你,便不大容易说自己不是汉奸了。你本来可以逃出去,也应当逃出去。可是你不肯。不肯逃,而仍日老老实实作你的事,你即只有当走不走的罪过,而不能算是汉奸。现在,你很高兴能在日本人派来的局长手下作事,作行政上的事,你就已经是投降给日本人;今天你甘心作科长,明日也大概不会拒绝作局长;你的心决定了你的忠奸,倒不一定在乎官职的大小。
只要敢打,就是输了也不算丢人。......他顶盼望继续作战,而且能在败中取胜;可是,盼望是盼望,事实就是事实。
他的心中没有中国,也没有日本。他只知道宇宙中须有美妙的琴音与婉转的歌调。【突然想到一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假若她自己已是家庭里的一个只管陪男人睡觉的工具,社会中的一个会吃会喝的废物,她不愿意任何别的女人和她一样,更不用说她的好朋友了。
她拼命的工作,心中唯恐怕战争忽然停止,而中央的官吏再回到北平;她能搂一个是一个,只要有了钱,就是北平恢复了旧观也没大关系了。【一个只想着发国难财的卑劣玩意儿。】
日本人要是有理性就不会来打中国。因此,他什么都不愿说;对一个禽兽,何必多废话呢。
你打得碎我的脸,而打不碎我的心!
他看清:对方的本事只是打人,而自己自幼儿便以打人为不合理的事,那么,他除了准备挨打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呢?再说,他一辈子作梦也没梦到,自己会因为国事军事而受刑;今天,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感到极大的痛苦,可是在痛苦之中也感到忽然来到的光荣。他咬上了牙,准备忍受更多的痛苦,为是多得到一些光荣!
殉国是用不着选择地点的。
是的,敌人是敌人,假若敌人能稍微有点人心人性,他们怎会制作战争呢?
他开始明白:一个亡了国的人连求死都不可得。敌人愿费一个枪弹,才费一个枪弹;否则他们会教你活活的腐烂在那里。
不能死!不能死!我须活着,离开这里,他们怎样杀我们,我要怎样杀他们!我要为仇杀而活着!
她死,你也死吗?谁报仇?年轻的人,长点骨头!报仇!报仇!
“这是传染病!”老人低声的说。“日本人就是病菌!你要不受传染,设法除去;最没出息的才想自杀!”......是的,敌人是传染病,仲石和一切的青年们都应当变成消毒剂!想到这里,他睁开了眼。屋子不那么空虚了,它还是那么小,那么牢固:它已不是一间小小的囚房,而是抵抗敌人,消灭敌人的发源地。
他的心平了下去。他不再为敌人的残暴而动怒。这不是讲理的时候,而是看谁杀得过谁的时候了。他忘记了他的诗,画,酒,花草,和他的身体,而只觉得他是那一口气。他甚至于觉得那间小屋很美丽。它是他自己的,也是许多人的,监牢,而也是个人的命运与国运的联系点。看着脚上的镣,摸着脸上的伤,他笑了。他决定吞食给他送来的饭团,好用它所给的一点养分去抵抗无情的鞭打。
你以为稻草里很安全,可是落在了我的手里!我从前也觉得很安全,可是我的一切不过是根稻草!别生气吧,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一边儿大;不过,咱们若能保护自己,咱们的生命才更大一些!对不起,我惊动了你!可是,谁叫你信任稻草呢?
他一阵阵的发昏。每一发昏,他就觉得他的生命像一些蒸气似的往外发散。生命的荡漾减少了他身上的苦痛;在半死的时候,他得到安静与解脱。可是,他不肯就这样释放了自己。他宁愿忍受苦痛,而紧紧的抓住生命。他须活下去,活下去!
由他们的惊恐的神色,他晓得他们也都没有罪过;真正作了错事的人会很沉静的等待判決。他不愿问他们什么,而只低声的嘱咐他们:“你们要挺刑!你们认罪也死,不认罪也死,何苦多饶一面呢?用不着害怕,国亡了,你们应当受罪!挺着点,万一能挺过去,你们好知道报仇!〞
他不愿死,但是死亡既到来,他也不便躲开。他始终不晓得到底犯了什么罪,也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偏偏劝他投降,他气闷。可是,饿了三天之后,他的脑子更清楚了;他看清:不管日本人要干什么,反正他自己应当坚定;日本人说他有罪,他便是有罪,他须破着血肉去接受毒刑,日本人教他投降,他便是无罪,他破出生命保全自己的气节。他给自己设了个比喻:假若你遇见一只虎,你用不着和它讲情理,而须决定你自己敢和它去斗争不敢!不用思索虎为什么咬你,或不咬你,你应当设法还手打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