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埃尔诺,女性作家,诺奖获得者,这样背景的作品总会吸引人的。
一、安妮·埃尔诺简介
安妮·埃尔诺,1940年出生,是法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出生于法国滨海塞纳省的利勒博纳,她来自工人阶级背景,父母最后经营一家咖啡杂货店。她先后就读于鲁昂大学和波尔多大学,取得学校教师的资格,并于1971年获得现代文学高级学位。
安妮起初在中学任教,后来在法国远程教育中心工作,退休后继续写作。
安妮的文学作品大部分是自传体,与社会学保持紧密关系。
2022年,获颁诺贝尔文学奖,以表彰她“勇敢、冷静而敏锐地揭露了个体记忆的起源、隔阂与集体压抑”。
二、《一个女人的故事》讲的是什么?
1.这本书讲的是作者母亲的故事。
这个女人就是作者的母亲。为什么不直接写“我的母亲”,而是要写“一个女人”?
开篇是这样的:
——我的母亲死了,于4月7日星期一,在蓬图瓦兹(Pontoise)医院的老年病房。我是在两年前把她送到那里的。护士在电话里说:“您的母亲在今天早餐后离世了。”根据护士的推测,大概是在早上十点钟。
读到这段,我还以为在读加缪的《局外人》。为了证明,找出了《局外人》: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令堂去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
二者真的是惊人相似。从这个角度看,猜测作者是想将自己抽离出来,像“局外人”一样梳理母亲的故事。
在母亲死于阿尔茨海默症后,作者开始了时光倒流之旅,她试图捕捉真正的女人。作者想要为她的母亲争取最大的公平:将她描绘成她自己。正如作者所说:“现在我写我的母亲,就像该轮到我重新让母亲出生。”
2.这是一本自传体还是虚构小说?
读着这本小册子,你无法不相信是真的。全书使用第一人称叙述,呈现的就是作者的视角和体验,读起来似乎永远都是和她血肉相连的真实故事。
简单梳理一下母亲的一生:不太爱读书,成为一名工人,有过爱情的梦想,结婚,开店,第一个女儿白喉死亡,第二个女儿就是作者,女儿爱读书,就努力赚钱供女儿读书,女儿事业有成,女儿结婚生子,丈夫病逝,女儿离异,母亲卖掉店铺搬来与女儿同住,照顾孙辈,再独居,老年痴呆症,死亡。
在作品中,没有波澜起伏的复杂故事情节,看不到惊心动魄的宏大历史场面,而是对日常琐事的回忆。但作者却运用清新简约的语言娓娓道来,把一个个平淡而又充满生活气息贴切地表达出来,又充满无限的生命活力。这就是作者独到的功底。
这样的经历是不是与我们身边很多人的母亲一样?如果仅是个人私事,值得写出来?
本书描写的是真实的生活,透出的是内心的流亡。作者探讨了母亲和女儿之间既脆弱又不可动摇的纽带,既亲密又疏离的世界,以及我们终将失去所爱这一无法逃避的事实。作者在平实、真实的叙述中,同时触及母亲和女儿、青春和衰老、梦想和现实,还有敏锐地捕捉阶层差异,母亲从农村到工人阶层,女儿从工人到知识分子阶层。
——“讲述自己,但不是为了暴露自己,而是有意无意地对社会和人类进行诊断。”
三、如何评价一本书?
如果喜欢作家的一本书,我会接着读其余的作品。于是,又读了另外两本书:《一个男人的位置》写的是父亲的一生。《一个女孩的记忆》写的是自己的故事。
什么样的书算好书?
每个人的答案不一样。在我看来,满足其中之一即可:其一:能启迪心智。其二:能触动创作。
对我而言,安妮·埃尔诺作品无疑属于后者。
很难说为什么安妮·埃尔诺的平淡语言会让我如此心动?在阅读过程中,跟着安妮在讲述她自己的故事,唤醒的却是自己的情感体验,对母亲的记忆。此刻,我也很想创作一部类似的作品。也许迟早有一天,我会动笔的。但是很清楚,像安妮·埃尔诺这样的细腻、敏锐、深度,我是无法企及的。
附:本书部分摘录
——“在这种状态下多活几年也没什么用,只能更增添痛苦,白白受罪。”大家一致认为她还是死掉了更好。我一直弄不懂他们这些话的意思,不能理解他们的这种态度。我们晚上就回到了巴黎大区,一切都真正地结束了。
——我开着车,突然一阵伤感涌上心头,“她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母亲的去世使我用另一种目光来看周围的世界。
——我要继续写我的母亲,因为她是我生命中唯一重要的女人。
——每当我遇到重大挫折的时候都是这样,如我父亲的死、丈夫的离开等等。可我这时不写她,其他的事情我什么也做不下去。
——外祖母持家是很有本领的,也就是说,她可以用最少的钱养活全家人,并且让孩子们能够穿上整洁的衣服去做弥撒,不让人觉得自己是乡巴佬,维持了她做人的尊严。 她知道一切适应贫穷的生活之道。这种知识从母亲传给女儿,不知传了多少代,到了我这一代终于结束了。我只扮演一名档案保管员的角色。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结婚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是能否改变自己命运的关键,因此必须看准那个男人是否能够“让女人幸福”。
——挽着丈夫的臂膀出门,欢笑,争吵(她不会做饭),和解(她不爱赌气),这一切都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
——她为自己是一名女工人而自豪,但她并不想一辈子都当工人,梦想有一次她力所能及的冒险:开一家食品店。父亲听从了她的意见,这也是他们夫妇俩的愿望。
——可能在共同的灾难降临时,个人奋斗的野心会暂时消失,因为那个时候,个人奋斗是无用的。
——她最深层的欲望是给我一切她曾经想要而又要不到的东西。为了这些,她必须多付出辛苦,多赚钱。
——我试图并不简单地把她的暴躁、她对我的溺爱和指责都归咎于她的性格特点,而是将它们置于她所处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中来分析。我觉得用这种方式写作可以让我更接近真实。发现一种更普遍的意义,可以帮助我跳出个人感情上的孤独和迷惘。
——母亲有两副面孔,一副是面对顾客的,另一副是面对我们的。营业时间一到,她便登上舞台,面带微笑,用温柔和蔼的语气和顾客搭讪,谈论着那些诸如身体健康、孩子及花园等方面的话题。但待她回到厨房,她的微笑就消失了。她常常沉默不语,她被需要使尽浑身解数来扮演的集兴高采烈与苦不堪言于一身的角色折磨得精疲力竭了。
——总是非常用心地听别人说那些她不懂的事,这主要是出于好奇,但同时也是想在别人面前显示一下她多么虚心学习。在她看来,要提高自己的身份,就首先得学习。
——我印象中母亲比父亲更高一级,因为和父亲相比,她更像一名老师、一名教授。她身上的一切,她的权威、她的愿望、她的抱负都放在我的学习。
——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而和我母亲在一起是在“谈心”。他们两人中,她是权威的化身,她是法律。
——她身上一些“浪漫”的东西彻底消失殆尽了。
——在青春期,我和她决裂了,我们之间只有斗嘴吵架。
——原先太佩服她了,因此我比我的父亲更加怨恨她,怨恨她不能陪伴我,让我在学业的世界中孤助无援,而其他小伙伴的客厅里都是书。从她那里得到的除了她的担心和怀疑之外(比如,你和谁在一起,你的学习完成了吗),别无其他。
——我感到百无聊赖。我以一种浪漫的方式度过了我的青少年叛逆期,好像我的父母都曾是资产阶级。我把自己看作是不被理解的艺术家。对母亲来说,反抗只有一种意义,那就是摆脱贫穷;反抗也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拼命地劳动赚钱,成为和别人一样的有钱人
——作为一名文学专业的大学生,我对母亲有一个被净化过的印象——没有喊叫,也不粗暴。我既确信她是非常爱我的,又意识到一种不公平:她每天从早到晚卖土豆和牛奶,就是为了让我能够坐在阶梯教室里听老师讲柏拉图。
——我的父亲做了一次胃部大手术。手术后他体力下降,再也搬不动货筐了。于是,她就一个人搬,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毫无怨言,而且似乎还带着几分满足感。
——我丈夫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同岁,依然保持着苗条的身材,面色滋润,双手细腻。她能看懂钢琴的乐谱,并且懂得如何“娱乐”。对于这个世界,母亲一面欣赏他们所受的良好教育、他们的高雅气质以及他们的渊博知识,并且为自己的女儿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感到自豪,但同时她又担心在这些彬彬有礼的背后会隐藏着对她的看不起。她的那种耻辱感一直缠绕着她,她觉得我也摆脱不掉。
——我每天要到离家四十公里的山区中学教书,回家还要做饭,照看孩子,成了一个一点空闲都没有的女人。我一点也不想念我的母亲,对我来说,她就像我的婚前生活一样遥远。
——失去老伴真是太痛苦了。”她继续像以前那样经营着她的生意。(我最近在报纸上读到这样一段文字:“绝望是一种奢侈。”我失去母亲以后,能有时间和办法写这本书,这可能也是一种奢侈。)
——她在信里告诉我,她忙到没有时间去感到无聊。但在内心深处,她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和我一起生活。终于有一天,她羞答答地开口了:“如果我要是住你那里,我还能帮你照顾家。
——一夜之间,她的生意结束了,随之结束的还有她对买卖失败的担心和终日的劳累。来来往往,与顾客聊天,能够赚自己的钱的那种骄傲也随之而去了,现在她只是一名“老奶奶”。在这里,没有人认识她,她能够说话的人只有我们一家人。她的世界突然变得狭小而又毫无生气。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感觉。
——这里不同于她自己的家,她等于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一方面接受她,但另一方面又排斥她。有一天,她终于生气了:“我在这里生活得一点都不舒服。”
——她是一位拒绝别人帮助的母亲,当看到我用手工作时,用同样责备的语气说:“放下让我来做,你去做更重要的事。”(在我十岁时,这意味着去温习功课,现在则意味着去备课,总之做一名知识分子该做的事情。)
——她爱她的外孙们,并全身心地照顾他们。
—— 她常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认识了一些人,后来经常遇到并且逐渐熟悉起来。她也经常和街上的面包店的老板娘聊天,总之,她重新创造了自己的世界。
——与其我去看她,不如让她来我家。让她待在我家两个星期与我们共同生活,比我同她静静地待三个小时要容易得多,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她很高兴,立刻就同意了。
——播放任何节目,只有音乐和屏幕测试图像。她就这样看也不看地让电视机开一天,晚上就坐在电视机前睡觉。她开始特别爱发火,遇到一点不顺心的琐事。
——她的故事到此为止,这个世界上没能她的位置。她失去了理智,她得了一种叫阿尔茨海默的病,这是医生们给这种老年病起的名字,意思是老年性痴呆。
——必须通过写作将她现在所成为的痴呆女人与曾经那个坚强的、闪亮耀眼的女人结合起来,否则我无法活下去。
——她不再理解所阅读的东西。她不停地围着屋子转,不停地在寻找着什么。她忘记了各种名字。她用一种世俗的礼貌语气称我“太太”。她也认不出她的外孙们。
——渐渐地,她丢失了自己的全部个人物品,就连她曾经特别喜欢的长袖羊毛衫和她最近才买的新眼镜,以及她的洗漱包也都找不到了。她不在乎,不再去费力寻找任何东西。她也记不得她拥有过什么东西,她什么也没有了。
——她不再为任何事情感到羞耻,垫着尿布撒尿,吃饭时用手抓,狼吞虎咽。她对周围的人也越来越难以区分。她经常说一些语无伦次的话,有时像是在回答别人的问话。
——每次去看她时,我总是焦虑地发现她变得更不像“人”。她不在我面前时,我想着她从前的表情、她的风度,完全不是她现在这个样子。
——有几次,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她带走。我什么都不做,只照顾她一个人。但我马上意识到我没有这个能力。(把她放在那里,总有一种犯罪般的内疚感,但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我只能这样做”。)我吻别她,然后乘电梯下了楼。转天,她就去世了。
——我这里写的既不是传记,当然也不是小说,可能是介于文学、社会学和历史学之间的某种东西。我的母亲出生在下层社会,她一直想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我按照母亲的愿望进入了这个掌握语言与思想的世界,我必须将她的故事写出来,为的是让我在这个世界里不觉得太孤单和虚假。
——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是她,以及她的语言、她的双手、她的姿势,她走路和微笑的习惯,把现在我所是的妇女和曾经我所是的女孩联系起来。我失去了与我所来自的世界的最后一根纽带。
——接下来的那一周,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那个星期天的场景:她还活着,褐色的袜子、连翘花、她的姿态,以及当我告别时她的微笑,可是星期一,她就躺在床上,静静地走了。我无法将这两天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