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笑过之后体会到的悲悯,远比单纯的悲情更触及心灵。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狗精神、猴子学带帽都源自于西门闹内心的怨念和不平,与传统上的大地主不同,西门闹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乐善好施,时常救济贫穷村民,却在土改时被枪毙,成为了所有人唾弃的对象,于是带着浓重仇恨的西门闹开始了长达五十年的六世轮回。正如书中所说,“世界上许多人该死,但却不死;许多人不该死,偏偏死了。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现实。”在历史的洪流中,西门闹只能以各种动物的身份无奈地旁观着自己家族的兴衰,即使内心深处有着强烈的欲望想要去改变,可那些曾经属于西门闹的人的思想和记忆慢慢远去,他甚至开始享受着成为猪王的潇洒和狗会长的惬意,“在时间这个伟大的医生面前,无论多么深刻的痛苦,都会结疤平复”,他坦然接受西门闹辉煌时代的远去,当心中的怨念、仇恨、不公逐渐褪去的时候,终而换来再次生而为人的机会,又再次经历人间的高低潮。
我其实很难想象原来真的有人能够固执地与时代洪流相抗衡,特立独行,在人民公社的大浪潮中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一亩六分地,默默承受着所有人的讥讽与反对,只为遵从自己的内心,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个所有人口中的老顽固最后却走到了时代的最前列;很难想象到会有人在新世纪依然坚持着文革时期的阶级斗争纲领,宁愿粉身碎骨也要消灭所有的“资本主义苗头”;也很难想象到一个人可以在时代的浪潮中从底端翻身到达云端,最后却跌入深渊.……..
对于我而言,似乎很快就能读完每一个人物的故事,但是每一个故事却代表的是他们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莫言说这本小说中的人物角色都有故事原型,而在历史的长河中,能名留青史、记于后世的只有极少数,历史书中寥寥几行字、几页纸就可以概括某个时代的潮流,但在历史的角落里,总有人为了生活在不断地坚持、努力,在看似不可能的时代创造了可能,有着难能可贵的坚韧力量却饱受背叛之苦;也有人一生执着于政治运动的洪流之中,由开明变为顽固,饱受偏执之苦;还有人为了自己的贪欲一步步丧失自己的底线,在权力斗争中逐渐迷失自己。“少欲无为,身心自在”,但在小说里很难找到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每一个人都会陷入生死疲劳的漩涡之中,而我也或多或少地在他们的身上找到了各类人的影子,这是任何时代都无法避免的人性。
也是读到最后,才发现西门闹的六道轮回其实是一个仇恨逐渐消解的过程,也可以说这是一本教人化解怨恨的小说。书中说,“这世上委屈的人太多,我们不愿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次为人。”当西门闹在第六世成为新世纪的大头婴儿后,向别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几世的传奇经历,我想这一世的他已然获得了释怀和放下的能力,对生活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也拥有了向前看的勇气。
“世事车轮转,人间高低潮。人畜其实同理,轮回何须六道?”不论是一世还是六世,不论是人还是畜,都在为了活着而努力,也都会经历生死疲劳。可能我无法像西门闹一样在经历不断的轮回才能明白应该怎样更好地生活,但却同样会在努力生活时深感疲惫,或者在欲望得不到满足时倍感压力,或者在后悔中迟迟无法释怀,或者在遭遇不幸时心生不甘,或者在闲言碎语中郁郁寡欢,或者在坚持自我时被他人所不解……其实这些经历或情绪本身就属于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各种事情,在这个过程会有快乐与幸福的时刻,也会有失意与落寞的时刻。我想莫言通过《生死疲劳》传达的不仅是生活中的疲劳,更多的是在直面人性中的绝望时,仍然坚持对生命的热爱与坚韧,拥有好好生活的力量,“在极度痛苦时笑出声来,获得内心深处的解脱”。
生死、欲望、得失既会让人疲劳也会让人欢乐,世事如书籍,一页页被翻过去后,总是要向前看,少翻历史的旧账,毕竟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