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写尽了世间爱情百态,被马尔克斯称为其最好的作品。
从初恋、热恋、分手,到婚后、偷情、丧偶,不管是临时起意的偷袭,还是精心筹划的甜蜜密谋,都包含在这部爱情的百科全书中。
永远不会变老的老兵、出卖应急爱情的妓女、情窦初开的小萝莉、风韵犹存的老寡妇、顽固又可疑的单身汉,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为爱坚守着。
一个人在不同年龄段和心境下能遇到的所有样貌的爱情,或者所谓“爱情”,都能在作者笔下找到影子,这些影子交织堆叠在一起,与读者一起把“爱情”这个抽象的命题具象化。
本书就像是一面镜子,千人千面,经历不同的人读后的感受千差万别。而在不同际遇、不同心境下重读时,本书则会照出你不一样的面孔,让你想起某位旧相识,带你回到那段时光并审视当时的自己,甚至替你说出那些你不想表达,或是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感受。
爱情是一种稀缺资源,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寻找不到,这是再正常不过的。
能遇到爱情,或当时认为是的“爱情”,都是幸运的,请一定珍惜。
两万五千字摘抄,带你读完《霍乱时期的爱情》的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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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
来自安的列斯群岛的流亡者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曾在战争中致残,是儿童摄影师,也是医生交情最深的象棋对手,此刻已靠氰化金的烟雾从回忆的痛苦中解脱了。
此刻,随着晨曦从打开的窗子照进来,才开始有了一丝光亮。但只这一丝,已足以让人即刻感觉到死亡的震慑力。
尽管窗外吹来的凉风使空气变得清新了一些,但熟悉的人仍旧能够闻到苦杏仁的气息中那种不幸爱情的温热余味。
医生曾不止一次地在无意中想过,这里并不是蒙上帝恩召而死去的合适场所。
他最终揣摩到,或许这里的混乱无章,也正是遵从了全能上帝的秘密旨意。
他用食指和拇指肚像拈起一枝鲜花似的掀开毯子的边缘,以一种神圣的稳重,一寸一寸地让尸体显露出来。
医生注视了尸体片刻,内心感到一阵刺痛,在与死神做着徒劳抗争的漫长岁月中,他还极少有这样的感触。 “可怜的傻瓜,”他对死者说,“最糟的事总算结束了。”
等我死了,有的是时间休息,但这种不虞之变还没有列入我的计划当中。”
他那锋芒毕露的智慧以及过于世故地动用自己大名的方式,却让他没能得到应有的爱戴。
等读完后,他看上去就好像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花了很长的时间回来似的。
他从年轻时的热血青年变成了他自己所谓的宿命论人道主义者:“每个人都是自己死亡的主宰者,时间一到,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他们没有恐惧和痛苦地死去。”
医生也终于切近地体会到泥沼的阴郁可怕,它那不祥的寂静,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恶臭—这种气味曾在无数个不眠的清晨,混着院中的茉莉花香飘进他的卧室,而他却总觉得它就像昨日的一阵风一样转瞬即逝,和他的生活没有半点关联。
当马车在街道的泥泞中颠簸,几只兀鹫争夺着被海水裹挟的屠宰场残渣时,那种曾无数次被他的思乡情怀美化了的恶臭变成了令人无法忍受的现实。
一切都显得凄凉无助,可那一间间肮脏的小酒馆里却传来震耳欲聋的鼓乐声,那是穷人的狂欢,既无涉上帝,也无涉圣神降临节的诫命[ 1]。
医生,此刻为时过晚地领悟到,没有哪一种天真比他这个年龄的天真更危险了。
他还是很难理解,两个没有过往包袱的自由的成年人,并且处在这个封闭社会的偏见之外,却像那些禁忌之爱一样选择了这样一种飘忽不定的方式。
同这个始终也不曾完全属于她的男人分享这份秘密恋情,加之两人都不止一次地从中享受到那种瞬间爆发的喜悦,这在她看来并不是一种难以接受的方式,恰恰相反:生活已然向她证明,这或许倒是一种典范。
她不仅早就知道,而且还曾怀着爱意帮他分担过这种垂死的痛苦,就像她也曾怀着同样的爱帮他发现幸福。
他全神贯注地直视着她,想把这一刻铭记心中:她就像一尊河神的雕像,眼睛如蛇眼一般,无所畏惧地裹在一袭黑衣之中,耳边别着玫瑰花。
德圣阿莫尔突然感叹道:“我永远也不会变老。”她把这句话理解为他要与时间的劫掠进行殊死搏斗的英勇决心,但接下来他说得更为清楚直白:他决定,要在六十岁结束自己的生命。
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以一种毫无意义的热情热爱着生活,他爱大海,爱爱情,爱他的狗,也爱她。
她希望今后还能从狗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忆起它的主人。
她和衣躺在床上抽烟,不断用烟蒂点燃另一支香烟,以给他足够的时间写信,她知道,那一定是封又长又难写的信。
乌尔比诺医生早就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厌恶这个无可救药的女人的回忆,他认为他自有他的理由:只有没有原则的人,才会从痛苦中得到满足。
她不会流一滴眼泪,不会浪费自己的余生,在慢火煮炖的回忆的蛆肉汤中煎熬,不会把自己活活埋葬在四面墙壁之间,成日为自己缝制寿衣,尽管这是当地人乐见寡妇做的事情。
之后,她会像以前一样继续住在这座穷人等死的墓穴中,无怨无悔,因为在这里,她曾体验到幸福。
它依旧是当初那座炎热干燥的城市,夜晚也仍旧充斥着那些让他觉得恐怖不已的事,但同时,也仍能让人感受到青春期那种孤独的快乐。在这里,鲜花会生锈,盐巴会腐烂。四个世纪以来,除了在凋谢的月桂树和腐臭的沼泽间慢慢衰老,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女人们躲避着阳光,就像躲避某种令人不齿的传染病,就连在清晨的弥撒中,她们也用纱巾遮着脸。她们的爱情迟缓而艰难,常常被不祥的预兆干扰,生命对她们来说简直没完没了。
傍晚,街上车水马龙,一大群嗜血的蚊子从沼泽中飞起,带着一股柔柔的人粪气味,温热而感伤,扰得灵魂深处泛起对死亡的坚信。
这座殖民城市的所谓独特生活不过是记忆中的一种幻觉,年轻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每每在巴黎心生伤感之时,总是把它美化了。
没有一个地方能像书房那样尽显庄严与肃穆。在衰老将乌尔比诺医生掳获之前,那里曾是他的圣地。
北方的信风会肆意地掀开屋顶,夜里像饥饿的狼群一样在房子周围呼啸盘旋,寻找可以钻进来的缝隙。
在这样一个一切似乎都应该尘埃落定的年纪,它们险些把他变成另一个人。
但她因年龄而减损的,又因性格而弥补回来,更因勤劳赢得了更多。
但她并没有把这些当作他最终衰老的确凿标志,而是视之为一次幸福的返老还童。她把他当作一个老小孩,而非一个难以伺候的老人。这种自欺欺人对两人来说或许都是一种上天的恩赐,因为这让他们避免了互相同情。
如果两人能及时明白,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灾难,日常的琐碎烦恼更加难以躲避,或许他们的生活完全会是另一副样子。而如果说,他们在共同的生活中也多少学到了点什么,那就是智慧往往在已无用武之地时才来到我们身边。
这是两人间的一种游戏,神秘而邪恶,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重新振奋起来:这是居家爱情的众多危险性快乐的一种。
一阵反感掀起另一阵反感,旧伤疤被揭开,变成了新伤口。两人都十分惊愕,因为他们痛苦地证实了,在这么多年的夫妻争斗中,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培养了仇恨。
尽管现在他们老了,已经心平气和,但还是注意不去提它,因为那刚刚愈合的伤口会再次流血,仿如就发生在昨日。
即在和死神熟识了那么多年,在同它战斗,翻来覆去与它接触了那么久之后,那还是他第一次敢于直视它,而与此同时,它也在注视着他。这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不,不是:自从很多年前的一天晚上,他从噩梦中惊醒,意识到死亡并非仅仅如他所感觉的那样,是一种始终存在的可能,而是一个切近的现实时,这种恐惧就已经在他心里、与他共存了,就像他影子之上的另一个影子。
那个女人能够帮助他践行死亡的决定,这本身便是令人心碎的爱的明证。
但她从容地承受着这场不幸,脸上始终挂着从丈夫那里学来的不可战胜的微笑,不让厄运有片刻得意的机会。
午宴中的所有人之所以来到这里,并非由于他们的思想,而是因为他们的家世,而后者向来都是凌驾于政治的动荡和战争的恐怖之上的。事实上,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里才会座无虚席。
这给他带去了极大痛苦,某天夜里,他甚至宁愿死掉,也不愿忍受失忆的煎熬直到天亮。正当他又差点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时,一道仁慈之光照亮了他的记忆:这个年轻人去年曾做过他的学生。
他说:“现在还能碰见不是因爱情而自杀的人,真是遗憾。”
说着说着,医生自己突然也对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那纯洁的灵魂惊讶不已,这种纯洁早已彻底地将他同他的过去割裂开来。
他被悲伤惊醒了。不是上午他站在朋友尸体前的那种悲伤,而是一种无形的伤感迷雾,在午觉后充斥着他的灵魂。他将之理解为一种神谕,预示他正在度过自己一生中最后的几个下午。
他逐渐发现,周围就连最老的人也比他小,在他们那富有传奇色彩的一代人中,他已经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让他最不安的,是他无法再信任自己的理智:他感到自己正逐渐失去判断力,陷入不可抗拒的灾难之中。
衰老是一种不体面的状态,应当及时制止。唯一的一点安慰—即便是对他这样一个曾是床上好手的男人来说—就是性欲缓慢而又仁慈的消亡:性的平静。
八十一岁时,他仍旧足够清醒地意识到,把自己拴在这个世界上的,仅剩下几根细细的丝线,睡梦中简单地改变一下姿势都可能让它们毫无痛苦地断开。而如果说,他还在尽可能地维持它们,那完全是出于在死亡的黑暗中找不到上帝的恐惧。
虽然家族的血统在历史的长河里就此消亡令乌尔比诺医生痛心不已,但对于死亡,他最担心的,还是费尔明娜·达萨失去他后的孤独生活。
死者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的家人;他们将在自己家里,喝着苦咖啡、吃着奶酪饼为他守灵,并且每个人都有想怎么哭就怎么哭的自由。
她恳求上帝能够给她哪怕片刻的时间,好让丈夫在离去之前知道,无论两人间有过什么样的猜疑,她始终是那么爱他。她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愿望,希望能与他从头再来,重新开始生活,好让两人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告诉对方,把所有过去做错了的事重新做好。但面对毫不让步的死神,她只得投降。她的痛苦化作一股对世界、甚至对自己的盲目怒火,而这反而给她注入了自控的力量和独自面对孤独的勇气。
活到这把年纪,人还在的时候就已经腐烂一半了。
他就这样打理着一切,那般地谨慎有效,谁也没有认为他是在干涉别人的家事,恰恰相反,在这个家庭处于危难的时刻,他的所作所为被视作一种让人无以为报的帮助。
他那天生的文质彬彬和忧郁的气质能让他迅速地赢得好感,但在一个顽固的单身汉身上,也往往被视作两种可疑的品质。
作为一个仍处在孤独中的灵魂,他坚信自己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默默爱得更深。
若不是有理由认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一刻是受到了圣神恩典的启示,费尔明娜准会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疯子。
她听着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渐渐消失,然后慢慢地关上大门,上了门闩,别好锁头,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
她为丈夫的死而哭,为自己的孤独和愤怒而哭。走进空荡荡的卧室时,她又为自己而哭,因为自从她不再是处女之身以后,便很少独自睡在那张床上。
当被人爱着的人死去时,真该带上他所有的东西。
她在不知不觉中入睡,但她知道自己仍旧活着,她知道床空出了半边,自己像往常一样躺在左边,却没有了右边的另一个身体来保持平衡。
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无需每天在地下室的墙上划条线备忘,因为没有哪一天不发生点什么让他想起她来。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带着礼貌的同情看着他那双青紫色的眼睛,看着那颤抖的手指费劲地撕开封口处的邮票。这种内心的恐惧弗洛伦蒂诺在很多收信人身上都看到过,他们始终无法不将电报同死亡的消息联系到一起。
慢慢地,他将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归属于她。
他透过泪眼打量着眼前的节日景象,被幻觉弄得精神恍惚,仿佛那一夜降生的不是上帝,而是他自己。
可她却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他离她那么近,甚至能听到她每一次的呼吸声,闻到她身上散发的馨香,在此生余下的岁月中,他正是靠着这种馨香来辨认她。
费尔明娜·达萨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刺绣,但她的决定却像打开了一道门缝,足以让整个世界通过。
“趁年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尽力去尝遍所有痛苦,”她对儿子说,“这种事可不是一辈子什么时候都会遇到的。”
每个星期,他至少要和一只“夜鸟”过上一晚,他就是这么称呼那些在小旅馆里向水手出卖应急爱情的姑娘们的。她们像被扼断了喉咙似的叫声震动了整座宫殿的立柱,吓得鬼魂们都直打哆嗦。
多年以后,当他试图回忆那个被诗歌的魔力理想化了的姑娘原本的模样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将她从昔日那些支离破碎的黄昏中分离出来。
弱者永远无法进入爱情的王国,因为那是一个严酷、吝啬的国度,女人只会对意志坚强的男人俯首称臣,因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带给她们安全感,她们渴望那种安全感,以面对生活的挑战。
“回答他说你愿意,”她对侄女说,“即便你害怕得要死,即便你以后可能后悔。因为如果你说不,无论如何你都会后悔一辈子。”
她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有朝一日会成为闻名世界的学者,因为他可以在淫荡的天堂里用阅读来丰富自己的灵魂。
当她终于把房门打开,他看到的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十五岁少女,而是一个受了伤的坚强女人。
他点燃了一支脚夫的雪茄,感慨地说:“唯一比坏身体更糟的,就是坏名声。”然而他又说,他变得富有的秘密就在于,在他那众多的骡子中,没有哪一头能像他本人这样勤劳和坚韧,即便是在最艰苦的战争时期,在村庄一夜间被烧为灰烬,田园荒芜殆尽的时候,他仍旧如此。
她嫁得那么匆忙,那么秘密,就好像不是为爱而嫁,而是为了用那块神圣的头纱掩盖某种早熟的过失。
有好多艘三桅帆船甚至连船帆都完好无损,在海底看得清清楚楚,就仿佛它们是连同当日的时空一道沉下去的,照在它们身上的,还是它们沉入大海时那个六月九日星期六上午十一点的阳光。
这是一段将要历经沧海桑田的友谊的开端。
此刻,他正躺在杂货铺里间的吊床上辗转难眠,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她回来前的时间,仿佛每一分钟都是永恒。
此刻她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在那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
然而,他把手放在胸口,对自己说,眼前的这一切都不足以让他用故乡加勒比四月的一瞬间来抵换。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而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轻易地掉进了思乡之情设下的慈悲圈套。
她就像被文火煎熬一般慢慢枯萎了。
他觉得一切都变得比他走的时候更渺小,更破败,更萧条。
他没有碰到任何能对得起他的思乡之情的东西。
这里就是他的世界,他对自己说,这个悲伤而压抑的世界是上帝安排给他的,他属于这里。
他是怀着儿子对父亲的同情心证实这一点的—生活慢慢地把儿子变成了父亲的父亲,
那一刻,他向现实投降了。骤然间,那个他生命中最早认识的男人,那个养育他、教导他,和他的母亲同床共枕三十二年,却在这封信之前仅仅因为腼腆,从未向她如此赤诚地袒露过心声的男人的形象,一下子深刻地浮现在他眼前。
在那之前,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家人一直都将死亡视作发生在别人家的不幸,它发生在别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妻子身上,却从来不会降临在自己的亲人头上。他们一家人的生命节奏都很缓慢,在他们身上看不出衰老、生病和死亡的迹象,他们只会在自己的时间里慢慢消失,然后变成一个时代的回忆和云雾,直至最终被遗忘吞没。
他们一家人的生命节奏都很缓慢,在他们身上看不出衰老、生病和死亡的迹象,他们只会在自己的时间里慢慢消失,然后变成一个时代的回忆和云雾,直至最终被遗忘吞没。
他知道自己和父亲很像,而现在除了这一点外,他还惊愕地意识到,和父亲一样,自己也终将死亡。
他对着车上的镜子看了好一会儿,发现镜中的自己也依然在想着费尔明娜·达萨。
费尔明娜·达萨努力咽下了一句无礼的话,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修女,目不转睛,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咬着牙。
正是那时她养成了烟瘾,不过始终是偷偷抽,甚至背着丈夫和孩子们,不仅因为女人当众抽烟很不雅,还因为偷偷做的事情别有一番乐趣。
每天从清晨六点起床开始,直至熄灭卧室里的灯光,她全然把自己献给流逝的时间。生活是从外部强加给她的。
当伊尔德布兰达活到近百岁,最终在马利亚之花庄园去世的时候,人们在锁着的卧室衣柜中发现了她保存的这张玉照,它被藏在一摞飘着香味的床单之间,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被岁月磨去了字迹的信,上面负载的情思早已凝成了化石。
他将始终透过一层忧愁的薄雾来回忆这次旅行,就像那个时期发生的一切一样。
这次演奏就像一道宽慰的符咒,因为当他把琴收进琴盒,头也不回地在死一般寂静的街道上渐行渐远时,心中感到的并不是明天即将远行,而是仿佛多年前就已抱定永不回来的决心离开了此地。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基本上大半宿都睡不着,他仿佛在河面凉爽的微风中听到了费尔明娜·达萨的声音,对她的回忆抚慰着他的寂寥。黑暗里,船踏着野兽般的大步前行,在它的喘息声中,他倾听着她的歌唱,直到第一缕霞光出现在地平线,新的一天突然绽放在荒无人烟的草原和烟雾弥漫的沼泽之上。他觉得这次旅行再一次证明了母亲的智慧,他感受到了在遗忘之中存活下来的勇气。
在那种时候,单单是活着这件事,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他那种令母亲忧伤不已、令朋友痛心疾首的矿石般的耐心忍受着旅途的艰辛。他没有跟任何人打交道。日子在他身上轻而易举地流逝。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霍乱还是战争的牺牲品,但那令人恶心的强烈气味污染了他心中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
向来如此:每一件事,无论好坏,都与她有着一定关联。
另外一些夜晚,他会给她写下一封封伤心欲绝的信,而后,任它们的碎片漂散在那一刻不停地向着她的方向奔流而去的河水之中。就这样,他挨着那些最难熬的分分秒秒,时而化身为一位腼腆的王子或爱情的卫士,时而又回到他那伤痕累累的皮囊,变回一个被遗忘的恋人,直到清晨吹来第一缕微风,他才坐到栏杆旁的靠背椅上打起盹来。
这次突袭是如此迅速而成功,令人无法视之为一次无聊时突发奇想的疯狂举动。它必然是从容计划的结果,甚至连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这个令人愉悦的信念增加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躁动,因为当他处于欢愉的顶峰时,曾有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甚至也不愿承认的发现,那就是,他对费尔明娜·达萨的虚无缥缈的爱可以用世俗的激情来替代。于是,他千方百计想找出那个技艺精湛的强奸者,或许在她那豹子般的本能中,他能找到医治自己痛苦的良方。但他没有找到。相反,调查越是深入,他感到自己距离真相越发遥远。
他做出如此判断并没有充分的理由,只因为通过对她们的密切监视,他最终倾向于将自己内心的希望当作真相:他发自肺腑地希望自己那一夜情人是鸟笼孩子的母亲。
她应该还不到二十五岁,身材纤瘦,头发金黄,一双葡萄牙人的眼睛更令她显得遥不可及,她在孩子身上慷慨倾注的无限温柔,任何男人只要能分得一丁半点就会心满意足。
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而这几日一直在暗中窥视他的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突然用它那锋利的爪子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知道她即将举行隆重的婚礼,而他这个最爱她、且将永远爱她的人却连为她而死的权利都没有。之前一直被压抑在哭泣之中的忌妒,此刻占据了他的整个灵魂。他祈求上帝,就在费尔明娜·达萨即将为爱情宣誓,顺从于那个只为把她当作社交点缀而娶她为妻的男人时,让公正的闪电从天而降,劈在她身上。这位新娘,只能是他的新娘,否则就谁的也不是。
然而,复仇的幻想刚一结束,他便为自己的邪恶后悔起来,于是他又看见费尔明娜·达萨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虽然于他遥不可及,但却活着,因为他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他没有再睡着过,而如果说他偶尔能坐下来随便吃口东西,那也是因为幻想着费尔明娜·达萨坐在桌前,或者相反,是因为他不愿给予她那种殊荣,不愿让她认为自己是在为她禁食。
他会用这样的信念来安慰自己:在醉人的婚礼中,甚至在火热的蜜月里,费尔明娜·达萨会有那么片刻的心痛,至少有片刻,无论怎样,一定会有那么片刻,她的心里会浮现出这个被嘲弄,被侮辱,被唾弃了的恋人的影子,而她的幸福也将会荡然无存。
那位大不列颠公使以堪称典范的克制力忍受了一路的艰辛,用照相机猎获了那些不允许他用猎枪屠杀的动物,
想象着在那座房子里,那个带给他不幸的女人还倚在餍足的丈夫肩上贪睡。这个假想令他肝肠寸断,但他并没有制止它,相反,他在痛苦中感到满足。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个从邮局小艇跳上岸。从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闻到海湾的臭气,只闻到弥漫在城市中的费尔明娜·达萨特有的气息。一切都散发着她的味道。
他仿佛变了一个人,用一段爱情来取代另一段爱情的想法让他误入歧途。
特兰西多·阿里萨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借口说自己的房间没有地方,把寡妇安排在了儿子的卧室,实际上,她是盼望用另一段爱情来疗愈那份让儿子痛不欲生的爱。
她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整个房间都被她那身丧服的零七八碎覆盖了。她兴高采烈地做着这一切,而且间隔恰到好处,仿佛每个动作都有进攻部队那震得城市地基颤抖的炮声为之庆祝。
“我很幸福,”她说,“因为只有现在我才十分肯定地知道,他不在家时到底在哪儿。”
那天晚上,她一步到位地脱掉了丧服,没有经过穿灰色小花衬衫的多余的过渡阶段。她的生活一下子充满了情歌和撩人的衣衫,件件都绘着五彩的鹦鹉和蝴蝶。她开始把身体分给所有向她索取的人。
而且也从不抱着爱上他或被他爱上的假想,只是希望能找到某种类似爱情却又没有爱情之烦恼的东西。
渐渐地,通过偷听到的梦话,他把她梦中的航海地图拼凑起来,然后穿梭于那不可计数的秘密岛屿之间。由此,他知道了她并不想嫁给他,但又觉得与他的生活紧密相连,因为她无限感激他让她得以堕落。有好几次,她对他说: “我崇敬你,因为是你把我变成了娼妇。”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她这里夺走了正常夫妻间所保有的那种贞洁,这比夺走童贞或让寡妇失节更加有破坏力。他让她明白,只要是为了让爱情长久,床上所做的任何事都算不上不道德。
他的另一个优势在于,她们会当即认定他是一个急需爱情抚慰的孤独者,一个流浪街头、丧家犬般的可怜人,这使得她们无条件地投降,没有任何索求,也不期待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只求能够施恩于他,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
五十年后,当费尔明娜·达萨从她那通过神圣仪式所领受的判决中解脱出来时,他已经拥有了二十五个本子,里面有六百二十二条较长恋情的记录,这还不包括无数次的短暂艳遇,因为它们甚至都不值得他怜悯地提上一笔。
他相信自己的感情已经获得了无限制的解放,直到一个灾难的星期日,他在没有任何预感的情况下突然看见了她。
她如此驾轻就熟地胜任了尘世中妻子的角色,以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必须定睛反应片刻才把她认出来。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忌妒,也没有愤怒,而是感到一种巨大的自卑。他觉得自己可怜,丑陋,低贱,不仅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
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爱她。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一点儿虚荣心,但当她第一次吻他时,他确定,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止他们建立一份完美的爱情。在那第一个晚上,他们什么都聊了,一直聊到天亮,就是没有谈到爱情,以后也永远不会谈到它。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两个人谁都没有做错。
很难想象有人能像她那样,那么快,那么兴高采烈地适应了巴黎的日常生活。尽管巴黎阴雨连绵,她还是学会了去爱记忆中的它。
“浮华而已。”
他不知道将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会如何发生,但他把它当作一件势不可挡的事。他决心既不着急也不躁动地等下去,即便等到世界末日。
人不是从娘胎里出来就一成不变的,相反,生活会逼迫他一次又一次地脱胎换骨。
在这个没有灵魂的商人的躯壳里,藏着一份本性的疯狂,可以让瓜希拉沙漠涌出一眼甘泉,也可以用他那令人撕心裂肺的《在那幽暗的坟墓里》的歌声,让一场高举大十字架的葬礼被泪水淹没。
他那些老得掉渣的破船—它们还能漂在水面完全是因为命运之神的疏忽—
“富人?不,”他说,“我只是个有钱的穷人,这压根儿不是一回事。”
莱昂十二叔叔从不怀疑,侄子的这种坚韧既非来自生存的需要,也非继承了其父亲粗鲁的冷漠,而是源自一种爱的雄心,无论是这个世界,还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将它摧垮。
可他还不是能让墓碑也落泪。
没有任何一种工作能击败他,不管多么艰难,多么屈辱;少得可怜的工资没有让他垂头丧气;面对上司的傲慢无礼,他也不曾有片刻失去骨子里那无畏的勇气。但他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所有挡在他路上的人都尝到了苦果,在那副无助的外表之下,有着势不可挡的决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没有人会比诗人具有更敏锐的判断力,没有哪个石匠会比诗人更顽固,也没有哪个经理会比诗人更精明、更危险。
其二是他找到了一句格言,他本以为那是自己的心声,可父亲在他出生前很久便写下了它:死亡让我感到的唯一痛苦,便是不能为爱而死。
然而,多年以后的某一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对镜梳头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他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就是在那时,他明白了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开始变老,是源于他发现自己开始长得像父亲了。
虽然他抱着坚定的决心,也付出了热切的努力,想回到遭受爱情致命打击前的那个他,但事与愿违。
那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要同时兼顾许多事务,但这并没有减弱他越来越频繁地窃玉偷香的热情。
这个女人用她那老狗一样的智慧,将他上下左右结结实实地调教了一番,让他彻头彻尾地重生了一次,同时,也击碎了他那些精妙绝伦的理论,给他上了一堂唯一该上的爱之课—谁也别妄图当生活的老师。
之后,两人感谢彼此星辰的交会所带来的灵感火花,在隔壁房间脱掉了衣服,没有商量,没有暗示,甚至也没有谁提议,并且在此后的七年里,每当船长出海,两人一有机会便继续如此脱衣服。
在脱掉他的衣服之前,她不会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往前踏一步,因为她一直认为家里有个穿着衣服的男人是不吉利的。
直至他看上去就像一条被活生生开了膛的鱼。
她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闭着眼在身体内部的绝对黑暗中探寻,一会儿往这边进,一会儿往那边退,不断纠正那看不见的方向,尝试开辟一条更为强烈的途径,寻找另一种方式,以免迷失在腹内流出的黏稠泥沼之中。
她用一种难懂的家乡话像牛虻一样发出嗡嗡的声响,自问自答着哪里才是黑暗中只有她自己知晓、也只被她自己所渴求的那个地方。最终,她独自一人先迫不及待地屈服了,坠入自己的深渊,伴随着一声大获全胜的喜悦的爆炸,震动了整个世界。
回想起奥森西娅·桑坦德尔那自我陶醉的爱欲,他豁然明白了事情的本来面目:这是一个幸福的陷阱,他既厌恶又渴望,但总之,他逃不掉。
每当他想起那些由毛皮斑驳的瘦骡拉着的老式轨道车时,都无比怀念,在那样的车上,他只需瞟上一眼,就能看出哪儿蕴含着爱情。
然而他知道,易得的幸福无法持久,这点体会更多地是源自教训而非经验。
“它原本是为一份已经见了鬼的爱情准备的。”
他乘五点钟的轨道车回家,在看见她之前便感觉到了她的存在:那是一道结结实实的目光,仿佛一根手指似的触动了他。
他决意不去理会她,因为他想象不出有什么比花钱买爱情更可耻:他从没有这样做过。
她们常常在下午六点才只吃过早餐,于是别无他法,只能拿色相来充当拦路劫匪的尖刀,把它架在街上遇到的第一个男人脖上:要么一夜良宵,要么性命不保。
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他们感觉良好,也守口如瓶,因为知道谨言慎行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们从不谈论自己的丰功伟绩,也不向任何人吐露秘密,反而装出一副对这种事漠不关心的样子,以致常常招来性无能、性冷淡,甚至不男不女的名声,就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样。
这是他一生的错误:他的良心在此后每天的每时每刻都这么提醒他,直到他生命的末日。她想向他恳求的不是爱情,更加不是用金钱来交换的爱情,而是加勒比河运公司里的一份工作,不管做什么,也不管工资如何,随便什么样的工作都行。
岁月没有在她的外表刻下多少痕迹,反而适当地增添了她的姿色。
已经太迟了:机会曾经就在那辆骡子轨道车上,后来也一直在她所坐的这把椅子上,而现在却已一去不复返了。事实上,在为他干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卑鄙事,为他忍受了那么多肮脏的勾当之后,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尽管他原本比她年长二十岁:她为他衰老了。她是那么地爱他,她愿意继续爱他而非欺骗他,但她不得不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点醒他。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无法忍受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出众。他用词精准流畅,身上散发出隐隐的樟脑味,魅力独特,风度翩翩,谈吐高雅,就连最为轻浮的言词,只因从他口中说出,也变得精妙无穷。
但他没有做出自己本想做出的反应,因为此时,他的心对他耍了一个只有心才能耍出的婊子花招:他的心告诉他,他和这个他一直视作死敌的男人是同一命运的牺牲品,遭受着同一种激情带来的厄运—是两头套在同一架轭上的牲口。在二十七年无休止的等待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头一次无法承受这种内心的刺痛:眼前这个令人钦佩的男人必须死掉,只有这样他才能幸福。
不:他将永远不会向人吐露这个秘密,即便是对莱昂娜·卡西亚尼,这并非因为他不想向她打开这只他珍藏了半辈子的宝箱,而是因为直到开启的那一瞬间他才发现,他已把钥匙弄丢了。
一些年轻人在匆忙间变成了令人敬仰的族长,谁都无法解释他们哪里来的时间衰老。
那第一次的恋爱经历虽然残酷而短暂,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痛苦,而是让她有了一个模糊的信念,那就是不管有没有婚姻,有没有上帝,甚至有没有法律,如果床上没有个男人,那日子根本就不值得过。
事实上,他一直都表现得就像是费尔明娜·达萨彻头彻尾的丈夫:肉体上不忠,心灵上却死心塌地;不停地努力摆脱自己所受的奴役,却又从不让自己的背叛给她带去痛苦。
和无数爱过他的女人一样,甚至也和那些并不爱他却在交往中让彼此都收获了满足的女人一样,她是按照他真实的样子来接受他的:一个过客似的男人。
她辩解说,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
在两人感情最好的时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问自己,究竟哪一种状态是爱情,是床上的颠鸾倒凤,还是星期日下午的平静。萨拉·诺列加用一个简单的结论让他平静下来,那就是: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她说:“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
他试图理清自己的回忆,在萨拉·诺列加准备饭菜时,又翻起有关花会的剪报和相册。他看见杂志上的彩色画,门廊下作为纪念品出售的泛黄明信片,这一切就仿佛是对他荒谬一生幻影般的回顾。在此之前,一直支撑他的是一个假象,那就是世界在变,习惯在变,风尚在变:一切都在变,唯独她不会变。但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头脑清醒地看见生活如何在费尔明娜·达萨身上留下痕迹,又如何在他自己身上留下痕迹,而他却除了等待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他从未和别人说起过她,因为他知道无法在说出她的名字时,不让别人看出他嘴唇的苍白。
他曾看见她们在丈夫的尸体前痛苦得发疯,恳求别人把自己也放入同一口棺木,活活埋入地下,以免独自面对前路无法预知的苦难。可随着她们接受了现实,适应了新的境况,人们就会看到她们从尘土中站起来,获得新生。起初她们像阴影中的寄生虫一样生活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向女仆们倾诉着心声,整日赖在枕头上:当了那么多年无所事事的囚徒,她们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曾经疯狂爱着的那个男人—尽管他或许也爱着她们—给她们带来的负担有多么沉重,她们不得不照顾他们直到最后一口气,喂他们吃喝,给他们换下脏兮兮的尿布,用母亲式的巧妙花招哄他们开心,以减轻他们清晨走出家门去直面现实的恐惧。可当看到他们受自己的鼓动离开家门,准备一口去吞掉整个世界时,她们又开始害怕男人会一去不复返。这就是生活。
而爱,如果真的存在,则是另一回事:另一种生活。
在孤独中休养生息时,寡妇们发现,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睡觉的时候也不用为了逃避可耻的爱情程式而装睡,
他想不出费尔明娜·达萨有什么理由不像其他寡妇一样,因生活的锤炼而变得可以欣然接受他,而不必为死去的丈夫感到虚妄的自责。她将毅然决然地和他一起,去发现另一种双重的幸福,怀着一份能将每时每刻都变成生命奇迹的寻常之爱,以及另一份只属于她一个人、因死神的豁免而出淤泥不染的爱。
她才刚刚隐约望见地平线上一个崭新的世界,一切都在向她招手致意—除了挫折。
她说:“他就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的确如此:他是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的影子。
像他那样一个天主教的卫士,向她提供的竟然仅限于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这些疑虑增加了她的彷徨,因为她也并不坚信爱情当真就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
她欣喜万分地发现人们爱孩子并非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因为养育中产生的情意。
婚姻本身的性质:一项荒谬的、只能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得以存在的发明。两个几乎完全互不了解的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性格不同,文化不同,甚至性别都不相同,却突然间不得不承诺生活在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分享彼此也许注定有所分歧的命运,这一切本身就是完全违背科学的。他说:“婚姻的问题在于,它终结于每晚做爱之后,却在第二天早餐之前又必须重新建立起来。”
两人结婚时是没有爱情的,而就在他们差一点要把它创造出来时,命运所做的却只是让他们面对现实。
为了避免他人问起,她没有为他戴孝,但接下来好几个月,每当她把自己关在浴室中抽烟时,便会带着一股无名火哭泣起来,她是在为父亲而哭。
所谓的世俗生活,虽然在她了解之前曾让她有过许多疑虑,但其实那不过是一套沿自传统的规矩,庸俗的仪式,事先想好的言词,在此之下,人们彼此消遣,为的是不致互相杀戮。
她用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为它下了定义:“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
比如巴黎,尽管那里阴雨连绵,尽管那里的店主个个贪吝,车夫个个粗鲁,她仍将永远在记忆中把那里当作人间最美的城市,这与它实际是否如此毫不相干,而只是因为它与她最幸福岁月的回忆紧密相连。
她会像独身母亲似的平静地度过几个小时,细细咀嚼儿时的回忆。
他与以往判若两人:这个从不露面的情人,这个对爱情如饥似渴却又极其悭吝的人,这个从不付出、又想得到一切的人,这个不允许任何人在他心里留下足迹的人,这个藏头露尾的猎人,竟然跑到大街上,狂热地送出了一封封署名的情书,一件件殷勤的礼物,毫不谨慎地一趟趟跑到养鸽女家里去,甚至有两次是在她丈夫既没有出远门、也没有去市场的时候。从最初猎艳以来,这是他唯一一次感到自己被爱情之箭射穿了。
生活规律得仿佛生了锈一般,既让人轻蔑,又让人害怕,但同时也是一种保护,让他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然而,十二月的一个星期日,当墓地的玫瑰丛已经战胜了修枝的大剪子,几只燕子停在为通电灯而刚刚架起的电线上时,他蓦然间发现,母亲去世后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距离奥林皮娅·苏莱塔被杀,则过去了更多年,而距离那个遥远的十二月下午,费尔明娜·达萨给他回信说“可以”,并说“会永远爱他”,更不知已经流逝了多少岁月。在这之前,他活得就仿佛时间从没有在自己身上流走,而只是在他人身上留下痕迹似的。
他的过去唯一的参照点就是与费尔明娜·达萨短暂的爱情,只有和她相关的事才能让他找到岁月的支点。所以,看见燕子停在电线上的那个下午,他从最久远的记忆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往,回顾了一桩桩猎艳的情事,回顾了为爬上发号施令的位置曾跃过的无数处暗礁,以及种种数都数不清的往事,而这一切皆由他那刻骨的决心而起:他誓要让费尔明娜·达萨属于他,而他也属于她,这个决心高于一切,所向披靡。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一生几乎都已经过去了。五脏六腑的一阵寒战传遍他的全身,他眼前一黑,不由得松掉了手中的园艺工具,靠在墓地的围墙上,这才没有因衰老的第一次打击而倒下。 “见鬼,”他惊恐地自言自语道,“都已经三十年了!”
乌尔比诺医生心里明白,自己已无法找回新婚旅行时那个完整的妻子了,因为他希望得到的那部分爱已被她连同她的大好青春一起给了儿女们。但他学会了享受爱的残羹,并从中得到幸福。朝思暮想的琴瑟和谐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实现了。
到那时,费尔明娜·达萨才明白,私生活跟社会生活恰恰相反,是变化无常、不可预见的。
她的人生才刚迈入成熟,刚刚摒弃了形形色色的海市蜃楼,便又隐隐伤感起来,因为她始终没有成为自己年轻时住在福音花园里所憧憬的样子,而是成了这副甚至自己都一直不敢承认的模样:一个华贵雍容的女仆。
她一直觉得她的生活是从丈夫那里租借来的:她是这个辽阔的幸福帝国至高无上的君主,但这个帝国是丈夫建造的,且仅为他自己而建。她丈夫爱她胜过一切,胜过世间所有的人,但这也仅仅是为了他自己:这是他的神圣义务。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她,那就是一日三餐的永久刑罚。因为它们不仅仅必须按时,而且必须完美无瑕,必须符合他的喜好,但同时却又不能去问他。
她不怨他,只怨生活。但他是生活中难以安抚的主角。只要稍有怀疑,他就会把桌上的盘子一推,说:“这顿饭没有用爱来做。”
他是个完美丈夫:从不会捡起地上的任何东西,也从不关灯,不关门。黑暗的清晨,如果他发现衣服上缺了一颗扣子,她便会听见他说:“男人需要两个妻子,一个用来爱,另一个用来钉扣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殊途同归地得出了明智的结论,那就是:换一种方式,他们无法共同生活下去,换一种方式,他们也无法继续相爱—世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了。
然而,就在她以为已把他从记忆中彻底抹掉的时候,他又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成为她怀旧思绪中的一个幽灵。
那是衰老刚刚显露征兆的时期,每当听到下雨前的雷声,她就觉得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不可弥补的事。那孤独的、石头般冷酷、准时准点的雷声给她造成了无法愈合的创伤。
一切宛如昨日,怀旧之情将记忆渲染得清晰得邪门。
无论她把那时的记忆转向哪里,都会迎头碰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可她始终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冷静,分辨出那并非对爱的回忆,也不是对后悔的回忆,而是对一个曾使她泪水涟涟的痛苦形象的回忆。她没有发觉,她正被同情的陷阱威胁,而正是这同样的陷阱,让那么多毫无准备的受害者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里失去了贞洁。
他不幸比她年长十岁,正独自跌跌撞撞地走在暮年的大雾之中,而更不幸的是,他是个男人,比她更为脆弱。
他们终于彻底了解了对方,在结婚将近三十年时,他们变得好似一个人被分成了两半,常常因为对方猜出自己没有说出口的心事,或者一个抢先把另一个想说的话公之于众的荒唐事件而感到不悦。
他们一起克服日常生活的误解,顷刻结下的怨恨,相互间的无理取闹,以及夫唱妇随的那种神话般的荣耀之光。那是他们相爱得最美好的时期,不慌不忙,适宜得体,对于共同战胜逆境所取得的不可思议的胜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了然于心,也更心存感激。当然,生活还将给他们更多致命的考验,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已到达了彼岸。
费尔明娜·达萨唯一的希望就是回自己的故乡看看,和她脑海中最久远的回忆对照一下,但因为霍乱的危险,谁也没有得到去那里的许可。
这一幕,和这许多年来的许多幕一样,总会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面对命运的紧要关头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然后又突然消失,在他心里留下焦急渴望的种子。它们标记着他人生的轨迹,因为他甚少从自己身上体会到时间的残酷,却能在每一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时,从她身上难以察觉的细微变化中感受到这一点。
他们生活在两个背道而驰的世界里。每当他竭力想要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时,她绝不会向前迈进一步,而是步步都朝着相反的方向。直到很长时间以后,他才斗胆设想,那种冷漠也许不过是抵抗恐惧的保护壳。
那天下午,他发挥了无边的想象力,问自己这种残酷的冷漠会不会是一种掩饰,底下隐藏的其实是一场爱情的风暴?仅仅是这样一个设想便使他旧梦复苏。
那片宁静的郊区曾有着美妙的爱情传统,但自从它变成奢华的住宅区,对受阻的爱情就不那么适宜了。
在那里,病人们忘记了自己已时日无多,日复一日地生活在粗麻布窗子的孤独病室里,任谁也说不清那石炭酸的气味代表的是健康还是死亡。康复的人带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礼物回到家乡,慷慨地分发给众人,急切地为自己的苟延残喘祈求原谅。
可几乎两年过去了,无论他,还是她,都没有找到一条回头之路,因为每条路都被他们的骄傲暗中捣毁。
她闻丈夫的衣服,已不是为了判断该不该洗,而是出于一种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无法忍受的焦虑。
她想找到真相,心里既焦灼又恐惧,两种感觉几乎不相上下。她被一股无法控制的劲风所驱使,这风比她与生俱来的高傲,甚至比她的尊严都更强烈:一种教人心碎的折磨。
费尔明娜·达萨已经分不清现实在何处结束,梦幻又在何处开始。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就要疯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为某种与爱情完全相悖的东西备受煎熬,可目前状况的确如此。她下了决心,唯一能让自己免于痛苦而死的办法就是在正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毒蛇窝里放一把火。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明白,长久以来的焦虑就此结束了。与他预想的形式相反,这并不是一次心灵的地震,而只是平和的一击。他感到如释重负:既然迟早都要发生,那么晚来不如早到,反正芭芭拉·林奇小姐的幽灵早已进入这个家了。
见到她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一件无可挽回的事终于在自己的命运中发生了。
那是自那天早上以来他唯一感兴趣的事,也是之后几个月里占据他全部注意力、扰得他片刻不得安宁的事。刚结婚时,曾有个朋友当着他妻子的面对他说,他迟早会遭遇一段疯狂的激情,使他们婚姻的稳固受到威胁。而当时他自认为十分了解自己,对内心坚实的道德根基也把握十足,对此预言只付之一笑。现在倒好:他果真处在了这样的境地。
他迷茫地问自己是否这所有的便利条件都是上帝的一个圈套,为的是以后连本带利地向他讨还,但随即他又把这个想法从头脑里清除出去,认为这纯粹是自己在困惑之中的胡思乱想。
他完全沉浸在愉悦的抚摸中,已不再是加勒比沿岸最优秀的医生,而成了上帝创造的一个被本能折磨得神志混乱的可怜男人。
世界对他来说变成了一座地狱,因为最初的疯狂刚一得到满足,两人就都意识到了危险,乌尔比诺医生永远也无法下定决心去面对丑闻。
狂热的胡言乱语中,他什么都可以许诺,但过后,所有的事情又都搁置再说了。
那时,他便会幸福地往家走,不必继续挑战命运,但过后他又会发狂,渴望每一天的每时每刻都能变成下午五点钟。
她才刚刚进入孤独的隧道,便落得个被迫节食禁欲的境地,因为他已经开始重新系上扣子,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就好像刚刚在生死线上做了一场绝世之爱,而其实他不过是完成了爱情中生理的那部分仪式罢了。但他很会把握节奏:刚好是一次常规治疗中静脉注射的时间。
有时,他像一条喘不上来气的鱼一样醒来,觉得心脏里积满了水。他觉得心脏瞬间乱了步伐,觉得它的脉动延迟了一下,就像当初在学校里参加军训时那样,继而一次又一次地延迟。最后,他又觉得它恢复了正常,因为上帝是伟大的。
他从没想过,一个像妻子这样高傲、这样自尊、这样倔强的女人,面对丈夫已被证实的不忠,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因此,他在如她所要求的那样看着她的脸之后,除了再一次低下头以掩饰自己的慌乱,想不出还能做什么。
他知道,她不会由于身体或内心的任何痛苦而哭泣,只有在愤怒时才会这样,而如果这种愤怒在某种程度上源于她对自己过失的惧怕,就会哭得更凶,并且越哭越气,因为她无法原谅自己竟然会软弱得哭出来。
在他睡着的时候,她身上发生了一个决定性的改变:多年来积聚在年岁深处的沉渣,此刻因忌妒的搅动浮现出来,她刹那间苍老了。
他讲的时候,她又哭了起来,不是像起初那样低声抽泣,而是泪如泉涌,咸咸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在她的睡袍里翻滚沸腾,灼烧着她的生命:他竟没有像她提心吊胆地所期待的那样,做出个男人的样子,抵死否认,为自己所受的诽谤大发雷霆,咒骂这个婊子养的社会肆无忌惮地践踏别人的名誉,即使面对自己不忠的毁灭性证据,仍能临危不乱。
丈夫毫不怀疑妻子一旦平息愤怒就会马上回家。但她走时却坚信自己的愤怒永远也不会平息。
尽管曾万般怀念,如今她却避免走过那些她思念的村庄。这样她才能在记忆中留住它们,让自己免受幻灭之苦。
但她的悲哀,抑或是这个镇子的悲哀在于,后来的她永远也想不起它真实的模样,只记得见到它之前她脑海中想象的样子。
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看电影那晚的那个年纪,男人仿佛焕发了第二次青春,最初的几根白发使他们看上去更为庄重,充满智慧和魅力,尤其是在年轻女子的眼中,而与此同时,他们枯萎憔悴的妻子不得不拽着他们的手臂,才不至于被自己的影子绊倒。然而几年之后,丈夫的健康便突然一落千丈,身体和灵魂都迅速耻辱地衰老,而那时,妻子们又焕发了第二春,像拉着乞讨的瞎子一样拉着他们的手臂,为了不伤害男性的骄傲,轻声在耳边提醒他们注意脚下的台阶是三级而不是两级、街中间有一个水坑、横躺在人行道上的那团模糊的东西是个死了的乞丐,然后,艰难地帮助他们穿过马路,仿佛那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条河的唯一渡口。
阿里萨曾无数次在那面生活之镜中照见自己,他对死亡的恐惧从来不及对那个可耻年龄的恐惧,到那时,他将不得不被一个女人搀扶着。他知道,到了那一天,也只有到了那一天,他终将放弃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渴望。
敞开的阳台上时而飘来零星的说话声,有卧房中的喁喁私语,也有被虚无缥缈的声响和熟睡小巷中茉莉花的热烈芬芳升华了的爱的呜咽。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又一次竭力克制自己,避免把压抑在心中的对费尔明娜·达萨的爱吐露给莱昂娜·卡西亚尼。他们迈着缓慢的步伐一起走着,像一对不慌不忙的老情人一样亲昵无间,她想着卡比莉亚的种种美好,而他却想着自己的种种不幸。
那些耐心等待、幸福憧憬的岁月已成为过去,如今,在地平线上隐约望见的,不过是充满了各种可以想见的病毒的茫茫大海,失眠的清晨一滴一滴排出的尿液,以及每日下午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曾经,每天的每分每秒都胜似他的盟友,如今却开始算计他。
至于女人,则只有两个年龄:一是结婚的年龄,一般不超过二十二岁;一是永远独身、再也嫁不出去的年龄。而其他女人,那些已婚的、当了母亲的、成为寡妇的、做了祖母的,都属于另外一类,她们不按已经度过的年岁来计算年龄,而是按距离死亡还有多久来计算。
当他看见费尔明娜·达萨在电影院出口险些绊倒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个可怕的想法晴天霹雳般击中了他,即在这场血腥的爱情战争中,婊子养的死神很可能会不可逆转地夺去他的胜利。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叔叔的谈话向来难以脱离河运的话题,在那些漫长的下午也不例外,而死神一直是一位冷眼旁观的隐形客人。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想到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很可能因为这个意想不到的状况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不禁浑身发抖。他宁愿放弃一切、丢开一切,宁愿死,也不愿有负于费尔明娜·达萨。
他已经完成了生活中所有能想和能做的事,到达了人生的巅峰,而这一切都源自那个刻骨铭心的决心,那就是要活着,健康地活着,直到自己的命运得到费尔明娜·达萨庇护的那一刻。
和她在一起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学会了一件他其实已在无意中多次体验过的事:可以同时爱上几个人,并带着同样的痛苦爱着她们所有人,不背叛其中任何一个。他孤身一人置于码头的人群中,突然发狠似的对自己说:“人心的房间比婊子旅馆里的客房还多。”告别的痛苦使他热泪盈眶。然而,轮船才刚消失在地平线上,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又占据了他全部的空间。
这是他暮年港湾中最温暖的角落。在这么多年一次次精心算计的爱情之后,天真无邪的生涩味道别有一番新鲜的堕落的快乐。
曾经爱情于他最大的诱惑便是找到一个费尔明娜·达萨的替代品,可如今这想法竟被彻底地抹掉了。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圣神降临节的下午四点听见大教堂响起丧钟时,他仿佛觉得早已逝去的青年时期的幽灵又来拜访他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自从在大弥撒的出口处看见怀有六个月身孕的费尔明娜·达萨的那个星期日起,多年以来他一直满心期待的丧钟。
阳光从没有关严的百叶窗里照进来,阿美利加·维库尼亚苍白的身体上映出一道道虎皮似的斑纹。她还远没有到能够想到死亡的年龄。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爱她,就像爱其他偶然出现在他漫长生命中的女人,但对她的爱却带有更多的辛酸,因为他确信,等她从高等学校毕业,他早已衰老而死。
他毫无邪念地帮她,而她也配合他完成这些事,就好像是一种义务:从最早的幽会起,两人便都失去了对年龄的意识,互相信任,就像一对一生中互相隐瞒了太多事情,以至于彼此间已无话可说的夫妻。
从费尔明娜·达萨结婚时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基于同一个希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听到这个消息。然而,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他却并不像他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中预见的那样,因胜利的激动而颤抖万分,相反,他颤抖是因为被一种恐惧感所包围:他以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清醒意识到,如果他死了,丧钟也会这样为他而敲。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为了什么人或事物像他这样等待:片刻也不曾气馁。
他真心希望能以一种不这么莽撞的方式,而且他也的确曾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但命运不容他有别的选择。他从那个服丧的家里走出来,内心痛苦万分,因为他把她留在了和自己一样的激动状态之中。但同时他又无能为力,无法阻止事情发生,因为他感觉到,这个残酷的夜晚是从一开始就铭刻在两人命运之中的。
他再一次咬紧牙关,才没有让真相从他伤痕累累的心中滑落出来。
一种平和的心境无缘无故地征服了他,他把这理解为一个征兆,预示着不再会发生什么新的事情了,他一生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而且没有理由再继续下去:一切都已走到尽头。
他立即认出了湿漉漉的信封上那高傲不屈的字体,生活中的无数波澜并没能改变它。他甚至相信自己闻到了凋谢的栀子花的夜间芬芳,因为在惊喜的第一瞬间,他的心就把一切告诉了他:这就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一刻也无法平静地等待的,那封信。
她想找回自我,重获半个世纪奴仆般生活中被迫放弃的一切。那种生活无疑曾使她幸福,然而丈夫一死,她甚至无法找到自我的一点点痕迹。她像是别人家中的一个幽灵,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一夜之间变得空阔而孤寂的房子里,不断痛苦地自问,究竟谁是亡者:是死去的丈夫,还是她这个留下来的人。
她无法摆脱隐藏在心底的怨恨,怨丈夫将她孤零零地遗弃在这汪洋大海之中。他的一切都会让她潸然落泪:枕头下的睡衣;那双在她看来只有病人才会穿的平底拖鞋;记忆里,她在床边梳头准备睡觉时,镜子深处的他脱掉衣服的情景;还有他皮肤的气味,在他死后还久久地留在她的皮肤上。
他曾经说过一件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情:截肢后,患者仍能感受到已不存在的那条腿上的疼痛、痉挛和瘙痒。这正如她失去他以后的感受,虽然他已经不在了,她却仍觉得他就在那里。
尽管在她看来,悲痛是忠贞的,也是合理的,但她还是希望尽一切可能不在痛苦中沉迷下去。于是,她做出一个极端的决定:将所有能让她想起亡夫的东西全部清出家门,这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没有他的情况下活下去。
对亡夫的记忆不仅经得住火烧,而且似乎也经得住时间的流逝。更糟的是,当衣物化成灰烬,她不但依然十分怀念丈夫惹人喜欢的地方,而且也怀念起他令她心烦之处,比如每日起床时他弄出的声响。这些回忆帮助她走出了痛苦的丛林。于是,她再次下定决心,要带着对丈夫的回忆继续生活下去,就好像他没有死一样。她知道,每天早上醒来时依旧会很痛苦,但慢慢会好起来的。
自从十八岁那年拒绝他以后,她一直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播下了仇恨的种子,而时间将使这种子生根发芽。她时刻都感觉到这种仇恨,每当这个幽灵离她很近,她都能在空气中闻到仇恨的味道,单是看他一眼,就使她心慌意乱。她是那么怕他,以至于在他面前,她始终找不到一种自然的方式让自己举止得体。
她很快就发现,想忘掉他的极大渴望便是最强烈的诱因,迫使她不得不想起他来。于是,她第一次被怀旧的情绪笼罩,壮着胆子回想起那段缥缈爱情的虚幻时光。她试着细细回想那时的小花园,干枯的杏树,以及他坐的那条长凳,试着回想这一切原本都是什么样子,因为它们全已不再是当初的模样。
每当伊尔德布兰达感叹“可怜的人,他受了多少苦啊”的时候,她总是惊讶不已。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她看到他时就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他已是一个从她心里被抹去的影子。
在为丈夫守灵的那天晚上,她不仅认为他的出现是可以理解的,甚至认为他对她的怨恨已自然地结束了:他的现身是原谅与遗忘的象征。所以,他竟然戏剧性地向她重申了在她看来从未存在过的爱情,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无论他还是她都只能安于天命的年纪。
在为丈夫举行了象征性的火葬仪式后,第一次冲击给她带来的不可遏制的愤怒不但丝毫没有削减,而且越来越无法控制,甚至节外生枝起来。更有甚者,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对死者的回忆,记忆的空间却被那片罂粟花缓慢而无情地占据,那里埋葬的是有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一切。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在失眠的荒原中去敲她的门,但他知道,她太聪明,他们彼此又爱得太深,他不可能只伏在她膝上哭泣而不告诉她原因。
他很惊讶,自从上一次见面以来,她竟衰老了这么多,而且他很清楚,她心里一定也是这样看他的。但他又自我安慰地想,等过上片刻,当两个人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之后,慢慢就会发现其实生活在对方身上留下的伤痕并没有那么明显,然后就又会觉得彼此依然像当初认识时那样年轻了。
事实上,他迫切希望的,是从对往昔的回忆中找到一条秘密之路,以让自己得到发泄。因为这就是他急需的:把灵魂从嘴中释放出来。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总是在最不该忘记的时候忘记这一点:女人们对问题中隐含的意思比对问题本身想得更多
如今,是他,而不是她们,不得不走到另一边的人行道上去,为了不让人看到他止不住的泪水。这眼泪并非他以为的那样,是从半夜开始抑制不住的,而是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以来,他一直强压在心头的泪水。
他像筹划最后一场决战那样,对每个细枝末节都思虑周详:一切都要与众不同,如此方能在一个于巅峰上过完一生的女人心中激起新的好奇、新的兴致和新的希望。这封信应该要提供一种蠢蠢欲动的幻想,并且给予她足够的勇气,把某个阶层的不公偏见扔进垃圾堆里去。她原本并不出身于那个阶层,可那个阶层最终却变得比其他任何阶层都更像她的出身之处。这封信应该教会她把爱情想成一种美好的状态,而非达到任何目的的途径,爱情自有其本身的起点和终点。
从一开始,他就准备好让自己的耐心经受更大的考验,至少,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是在用所能想出的唯一与众不同的方法浪费时间,就要坚持下去。的确,他等待着,不像年轻时那样带有种种苦痛烦忧,而是以一个坚如磐石的老人的固执等待。
费尔明娜·达萨最终会说服自己,她那孤独寡妇的焦虑与痛苦没有其他出路,唯有向他放下吊桥。
她了解他:从这一刻起,他就会失去控制,抛开理智,屈服于她的意志,在一切结束之前,无法再找到回头的路。
她带着居心不良的温柔,一块块地把他肢解,按照她的喜好撒上盐、胡椒,再放上一瓣蒜、一片月桂叶,倒进切碎的洋葱和柠檬汁,在盘中腌至恰到好处,而炉子早已调到合适温度,一切都准备妥当。
当她提前一小时返回寄宿学校时,已经完全不再有想哭的欲望了。她调整好嗅觉,磨尖了爪子,定要找出那只躲在背后搅乱她生活的狡兔的踪迹。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次犯了一个男人的错误:他以为她在自己的努力徒劳无功之后,已经决定忘记一切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感到,暮年的岁月不是奔涌向前的激流,而是一个无底的地下水池,记忆从这里慢慢流走。
铃声响了好几遍,终于,他听到并辨出她的声音,声音严肃而微弱:“喂?”他没有说话,挂上了话筒,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感觉无限遥远,削弱了他的意志。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站在那里,用指尖撑着前排座椅的靠背,直到一阵眩晕的感觉过去,他感到自己和她不止七步之遥,而是处在两个不同的时空。
那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想法曾无数次像夜间的鸟儿一般扑扇着翅膀掠过她的头顶,可每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就惊飞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而如今,它们就在这里,清晰明了,正如她自己原本想表达的那样。
最令她安心的是,她确信这封由一个睿智老人所写的信并非试图重申葬礼那天的无礼言语,而是意在抹掉过去,可谓高尚之举。
对丈夫的纯净回忆不再妨碍她的日常行动,不再妨碍她的内心思考,也不再妨碍她的一些最简单的意图了,而是变成一种时时注视着她的存在:指引她,但并不烦扰她。
她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加理解他了,理解他对爱的渴望,理解他迫切地需要在她身上找到足以支撑起他的社交生活的安全感,而事实上,这种安全感他从未得到过。
而他以他特有的姿势摘下眼镜,不温不火,用他那孩童般天真的眼睛中的一汪清水淹没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体会到他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远记住,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
他们看得如此清楚:这两个被死神窥视的老人,没有旁的什么共同之处,一起享有的只是对那个短暂过去的回忆,然而那个回忆早已不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两个消失了的年轻人,那两个人足可以做他们的孙子了。她想,他最终会说服自己,会看到这梦想是多么的不现实,从而把他自己从荒唐中解救出来。
这是个禁忌的词:从前。她仿佛看到曾经的那个空想天使又从身边经过,于是试图逃避。
他本想像箭一般快速地凭借本能做出反驳,但年龄的重负战胜了他:他从未在这样短暂的谈话中感到如此筋疲力竭,他觉得心脏在隐隐作痛,每跳一下,便在动脉中产生一声金属般的回响。他感到自己衰老、凄凉、无用,有一种想哭出来的急切渴望,以至于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在被各种预感犁出一道道沟壑的沉默之中,他们喝完了第二杯茶。
还年轻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上下楼梯就特别小心,因为他知道老年常常是在一次无关紧要的摔倒之后开始的,而死神则跟随着第二次跌倒到来。
大家曾多次建议他换一个不那么危险的楼梯,但他总是推说下个月再做决定,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向衰老让步的表现。
在摔倒的那一瞬,他头脑十分清醒地想,他不会跌一跤就死掉,因为在生活的逻辑中,两个在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深爱着同一个女人的男人,不可能前后只隔一年就以同样的方式死掉。
后来,她又责怪他那永不会有结果的固执,责怪他不肯顺从自然让自己老去。在她看来,这就是他常常堕入并迷失在回忆之中的原因。她不明白,一个善于思考并以其思考让她获益良多,帮她减轻了寡妇生活的种种苦楚的男人,为何在思考自己的人生时,却用那样一种幼稚的方式陷入一团乱麻之中。
他对一切听之任之。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在开始拖延自己的种种问题,期盼死亡能解决一切。
并不像他坚持相信的那样,回忆并不能拯救未来。恰恰相反,对过去的记忆更加坚定了费尔明娜·达萨的信念,那就是二十岁时的火热躁动是某种高贵而美丽的东西,但绝不是爱情。
她更像她的祖母布兰卡夫人,简直就像祖母的亲生女儿,甚至比女儿还像。她和她一样出类拔萃,和她一样自命不凡,也和她一样依靠偏见生活。
“我们这个年龄的爱情已属荒唐,”她叫喊道,“到了他们那个年龄,那就是卑鄙!”
最后,她用她最好岁月里的精妙口才,对一直以来与她保持着某种庸俗默契的儿媳道出了心里话:“一个世纪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伎重施,因为我们太老了。”她用烟蒂点燃另一支香烟,将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毒气彻底呼出体外。“让他们见鬼去吧!”她说,“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再也没人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你不必像哄小孩子那样哄我。”她说,“我去旅行,是因为我决定了要去,并不是因为对风景的兴趣。”
于是,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摸索着黑暗中的另一只手,找到它时,他发现它正在等待着。一瞬间,两人都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两只苍老的手都不是他们在互相触碰之前所想象的样子。但片刻过后,它们就变成他们想象中的样子了。
我们男人都是偏见的可怜奴隶。”有一次他对她说,“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时,就没有她跃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
其实她知道,单是把疼痛告诉他就能减轻自己的痛楚,但她没有这样做,为的是不让他担心。因为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已对他了然于心,就仿佛和他共度了一生似的,她相信,只要能让她减轻疼痛,他会下令让船开回港口。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战栗了一下:的确,如她先前所说,她身上有一股上了年纪的酸味。
这是人发酵后的气味,他曾在那些最老的情人身上察觉到过,而她们也在他身上闻到过。拿撒勒的寡妇向来毫无顾忌,说的话更为刻薄:“我们闻上去已经有股兀鹫的味儿了。”两人互相忍受,是因为彼此半斤八两:我的味儿正好与你的味儿相当。
为了继续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这个回忆折磨他。他把它从记忆中抹掉了,尽管在余下的岁月里,他时常会不合时宜地突然想起这件不幸的事故,就像旧日的伤疤带来的那种瞬间的刺痛。
此时,单是活着这件事,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读到过这样一句话:“灾难中的爱情更加伟大而高尚。”总统舱里的潮湿使他们沉浸在一种超乎现实的昏睡之中,这种环境更容易使人毫无异议地相爱。
此刻,她需要让自己糊涂一点,为的是不必太清醒地去思索命运。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以为,她这样做是为了鼓起勇气迈出最后一步。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仰躺在床上,努力控制着自己,他又一次在杀死老虎后不知该如何处置虎皮了。
他们谈起自己,谈起各自不同的生活,谈起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性:就在应该去思考时间对他们来说已所剩无几、只能用来等死的时候,他们却赤身裸体地躺在一艘停泊轮船的漆黑舱室里。
即便这是真的,她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因为他写的那些情书里也尽是一些这样的句子,其价值并不在于它们准确的含义,而在于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力量。但她喜欢他说这话时的勇气。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突然问了自己一个从未敢问过的问题:她在婚姻之外,还有过怎样不为人知的生活。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会让他感到惊奇,因为他知道,在秘密冒险这方面,女人和男人一样:同样的狡诈伎俩,同样的心血来潮,同样的没有丝毫愧疚的背叛。
“它死了。”他说。这种事在他身上常常发生,他已学会了和这个幽灵共处:只是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似的,要重新去学习面对之法。他拿起她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费尔明娜·达萨几乎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那颗不知疲倦的老人之心正以年轻人的力量、速度和慌乱跳动着。他说:“过多的爱和过少的爱都对它有害。”但他说这话时并没有信心,事实上,他羞愧难当,正和自己怄气,渴望找个理由把失败归咎于她。她看出了这一点,开始用嘲弄似的爱抚挑逗这个毫无自卫能力的身体,就像一只残忍地幸灾乐祸的温柔小猫。
同船长和塞娜依达猜想的不同,他们之间的感觉并不像新婚燕尔的夫妇,更不像相聚恨晚的情人。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地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炼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片刻之后,对阿美利加·维库尼亚的回忆刺痛了他,他蜷起身子,再也无法逃避真相。于是,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痛痛快快、从容不迫地大哭了一场,直至哭尽最后一滴眼泪。也只有在这时,他才有勇气向自己承认他曾多么爱她。
可怕的现实生活。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无论他,还是她,都感到自己无法如此轻易地屈服投降。
船长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在她睫毛上看到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的是他那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他问。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 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一生一世。”他说。